作者：愛亞
他仔細地告訴我關於種香菇這件事。香菇現普遍地是用「太空包」來繁殖。太空包是將木屑、米糠、玉米粉和水置入塑膠袋裡然後置入香菇菌種，種出香菇，但現在回歸自然的有機香菇栽植又與教十年前的老法子——使用原木段相同了。 而他說的便是原始種香菇的方法。他說：「先把樹砍倒，再在砍倒的樹幹上用刀砍花，砍花就是把樹幹砍一刀一刀的小溝，這小溝是流水用的，可以吃營養。再砍一些樹蓋著下面砍過花的樹，樹蓋樹，壓著，三年後就長出香菇了。」香菇長好收成還得用火籠上架架子，香菇放篩子上隔火烤乾，就可以賣了。 　　
吳道興，浙江慶元人，民國十三年出生，今年八十二歲，老家是種稻子的

，家裡窮，十二歲的小吳道興輾轉到了福建省永安縣，就在那裡做個種香菇的小學徒，靠著自己活下來了。二十歲那年他當了兵，下湖南，在湖南當了一年半的砲兵，調到上海，又經過一年多，吳道興到了台灣。到台灣便安定了嗎？沒呢！民國三十九年他還隨軍隊回廈門去運過老百姓，吳道興說：「用登陸艇裝小孩、學生……」那是最後一批的撤退麼？在台灣當兵就開始「隨軍隊走」了，先在台南挑土修建飛機場，每天的工作只有一項，便是挑土，挑了八個多月，機場跑道漸漸成了形，吳道興了解：轟炸機跑道長，運輸機跑道短…… 然後到南投水裡駐了六年，到台中又是幾年，到民國五十二年吳道興退役了，那年他三十九歲。他也是經過退輔會輔導就業，到了南投與台中

兩縣交界處的福壽山農場。「先吃國家三年糧，每個月三百塊。」有了三百塊就放心了，起碼買買牙膏肥皂內衣褲。吳道興分配到周莊。訪問了許多榮民伯伯，大夥對初見的福壽山形容得都類似：四處荒地，茅草眾多，初時的工作就是挖地，將地上的茅草連根挖除，石頭挖走……但吳道興的記憶與描述同他回憶少年時種香菇一般，記憶清晰，講說讓人理解了細節，而不是粗粗地講一講。吳道興說：「到處都是草，茅草巨大一蓬蓬，有些草高有一層樓，人身可以藏到草深深的地方，看不到了！」是呀！吳道興身形矮小，可能更覺草高草深！關於挖草，他的形容是：「先用刀割斷草，剩下的草根頭用鋤頭挖，要連根挖走才行。然後一把火將草燒成灰，這些草灰就是最好的肥料。

」別人都沒有提到燒草哩！我們坐在吳家客廳裡，客廳乾淨而整齊，望向內處的飯廳、房間，俱也潔亮。吳道興說我們所在的地方就是周莊，現在的周莊只是拆了舊房建了新房，甚至連房址都沒怎麼變動，他指著近些的房說：「那時這裡睡十個人。」又指這些的房：「那邊也睡十個。」一個周莊當時有二十來人，大家睡大通舖。「吃飯在房和房中間，有一塊空地。」這，也是第一次有人提及吃飯的形式。我曾經一再地詢問，有的老榮民記不甚清，有的則含糊帶過，只記得伙食不好，不記得細節。（經過了幾十年哪！）但吳道興說：「大家蹲在空地上圍一個圈，還不能正著蹲，十個人一圈，正著蹲挾不到菜，得斜蹲，夏天是高麗菜，冬天是高麗菜乾，用一隻大鋁盆盛著放在圓

圈中心，只有這樣一大盆，沒有任何別的菜。但是先去的「老人」已經領了一陣子錢了，用自己的錢準備了私人菜，每人都有私人菜，都是些什麼菜呢？「醃的辣椒，小魚炒辣椒，小魚辣椒炒花生米。」一個一個的小碗裝在自己面前，可是新人沒有錢，頓頓都是高麗菜，簡直吃不下去。飯呢？是吃四八○麼？「飯不好吃，是三比一的配法，在萊米三碗配蓬萊米一碗。」他解釋：「我看著伙伕洗米，他舀米就是三碗在萊一碗蓬萊的配，可是在萊米乾、鬆、硬，沒有油水的確難下嚥！後來吳道興也成了「老」，領了錢，他買了肥豬肉，炸了一鍋，不但有香死人的豬油★下飯，每吃一碗都舀一瓢豬油拌一拌飯，快樂似神仙了！自己也有了私菜囉！日子過得的確卅，夏天大夥用冷水

沖澡，但冬裡福壽山上動輒零度左右，老北方人不大洗澡，但南方人可受不了，吳道興一燒洗澡水便挨伙伕的罵，因為用柴火燒水多浪費！暇時雖累，總不能立時睡覺，下完地日子還真不好過！幸而民國五十五年退輔會給買了一台電視機，哎呀真是美事！看電視變成大家的大快樂！不過福壽山當年的苦的確挺嚇人，有人坐卡車到了福壽山場部，下車一看，二話不說就又坐回了車上，不來了，看了就知道受不住，沒意思！而吳道興留了下來，留到了現在。浙江省籍的吳道興有著江浙人的溫文，說話輕聲慢語，他說聲音不知怎麼變了，以前有精神得多！雖然不識字，可對事情的敘述記憶似乎有些天分，總能看得清楚記得真切說得詳細。 如果日子便這樣過下去……吳道興不論到

哪處，母親的信都追著，從福建到湖南到上海，既使到台灣，母親的信也追到了民國三十九年，愛兒子的母親最後的信中殷殷地說著：「如果回不了家就要在外面成家，如果成不了家就去做和尚吧！」母親的意思是寺廟裡好照顧，可以清靜度日？母親兒子俱不識字，一封一封的信不知是怎樣輾轉，怎樣揉著心肝寄進寄出的呀！以前沒有錢，福壽山上挖地之後開始種蘋果種梨，銀行存摺裡數字多起來了。吳道興記住母親的話，開始相親，他要結婚。台中、彰化、員林……吳道興看過四十多個女孩，相親的結果女孩都嫌他老，瘦小的吳道興已四十四歲，自己都知道不成了，有一天他去梨山，準備理個光頭，形式上做個和尚，算是對母親有個交代，卻遇見了一名做警察的友人，友

人說他的妻妹是啞巴，或許比較好談？這個女孩才十九歲，但，啞巴女孩點頭了，他們結了婚。結婚第二年生了大女兒，第三年生了大兒子，說到這裡吳道興突然有些開心地說自己：「好厲害啊！」緊接著又生了一個女兒兩個兒子。（還真是厲害咧！」兒子都高中畢業，婚姻也都不錯。吳道興現與大兒子同住，大兒子續種家裡當年領的地，二兒子也種地，三兒子在工廠，女兒則一個在梨山開瓦斯行，一個在彰化公司上班。好像要畫下完美的句點了。吳道興突然起了一個話頭：「我二十四年前離了婚。」我著實吃了一驚！「那時候小兒子才四歲。」剛才才有些喜孜孜說自己厲害的伯伯極快速地，幽幽微微地嘆了一口氣，說啞巴太太被姐姐帶出去做工，做著做著不肯回家了。吳

道興帶著五個孩子，燒飯、照顧，那時最大的也才小學三年級。然後，吳道興便一次一次地慢緩又無力地嘆起一聲一聲的氣來。吳家福壽山建了房子，埔里也買了一棟房子，兩棟房之外存摺裡數字也挺好看，吳道興想著妻家兄弟姐妹有十人，還買了一塊地準備以後給兄弟姐妹蓋樓，願意住的就搬進來，心意如此，妻卻堅持離婚。求著聽不見又不會說話的啞巴妻看看孩子的面，結果一夜來了幾個大漢帶著鋤頭、繩索，說要將吳道興綁住埋了去，鬧騰一夜，驚懼傷痛的吳道興給了啞妻五十萬，離婚了。一切塵埃落定？離婚妻去了何處？不知道，吳道興帶大了孩子，讓他們受教育、結婚、成家，然後，啞巴妻回來了。回來的啞妻精神上似乎有些問題，不能吵不能發洩的心頭怒氣用

行動表達，她破壞東西。不能讓她住在家裡，吳道興又出資為她在附近買了一間房子，就近，兒子可以照顧她，但啞妻用刀，用暴力破壞吳家的東西，甚至農用搬運機也給破壞了，除了吳家，左近鄰居也有人被她騷擾或破壞東西，啞妻真的有大問題了。兒子常送錢給她吃飯店日，但她仍常回夫家亂來一氣，吳道興細弱的聲音說：「我一夜一夜哭哇！」現在，吳道興自己種點菜自己吃，種些小白菜、高麗菜、菠菜。早上五點半起床，門口走走運動一下，「走路走不正，兩條腿會左歪右歪，一定要戳棒子。」戳棒子便是用拐杖啦！看來只有七十多歲的吳道興說話國語十分標準，他說了一句話令我印象深刻：「面善，身裡看不到，不知道。」我想了好一會，不知說什麼樣的話才能

安慰他？想岔開話題，傻傻地問：「給她們娘家買的地後來蓋了房子了嗎？」吳道興說：「地早就給丈母娘給賣掉了——」問了這樣不當的問題我羞愧極了，可吳道興並未在意，他只是睜著茫然的眼睛衰弱地，靜靜地坐在初冬冷冷的空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