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環這樣說-張金環
作者:愛亞
基本資料
那是一支髹過時光之漆的小號。 刻意地不去拭擦乾淨,應是希望小號主人按撳小號鍵的指紋鎖在時光之漆中吧! 此時拎著小號的卻是一個中年女子。 她是閻張金環,閻教義的妻子。 帶著丈夫閻教義生前軍中吹過的小號,趁著到福壽山農場場部的機會交給場部,「別的地方都有博物館,可以好好地儲放前人的東西,也可以好好地展覽出來給後人看,讓大家知道這東西,這地方的由來。」 我真是好驚訝好讚嘆閻張金環的意思,這個無私的念頭必得有寬闊的胸襟才成!她不是要求福壽山農場設置博物館,她根本是直接就以實際行為發起籌設博物館! 這個榮民的遺眷,這個讀書不多的女子,恐怕不是普通的農婦而已! 閻張金環,四十五年次,今年五十歲,南投市人,二十一歲嫁給長她二十四歲的丈夫閻教義。 許多榮民的婚姻模式都是如此,榮民沒有經濟基礎,等終於苦苦地工作幾年有了積蓄,幾乎是等同購買一般,付出一筆聘金娶回年輕的新娘,而新娘也並不見得自願,因此常常產生家庭悲劇。 閻張金環有宏亮的嗓音,閃著一雙大眼睛,十分興味地回味並引述她和丈夫的相識與結婚。 「那時候還不到二十歲,在打毛衣,那個時代流行用機器織毛衣,收入不錯的。」 是呀!那個時代有一種織毛衣機器,先織成平面布,然後用手針縫合變成一件毛衣。 小金環把織毛衣的收入交給父母,在那物力維艱收入不豐的年代,這筆筆的收入父母是極欣喜的。 但後來小金環生病了。 什麼病?什麼病都有,頭痛、胃病,以及可能是引起頭痛、胃病的子宮內膜異位,那種由月經前痛到月經中再痛到月經結束的一痛一個多禮拜的病。小金環沒法繼續織毛衣了,沒了收入,又每天在家苦著一張臉,父母開始不開心,加上金環和兄嫂也處不好,母親決定早些把她嫁了,母親認為本省習俗裡女孩子沒結婚死了不能入祠堂,嫁給人家可以少去很多事。金環簡直不能相信母親會這樣想,她會死嗎?少女金環的心卻死了,母親托人找老榮民來相親,因為只有老榮民才會呆到去娶自己不了解的女孩。金環心寒又賭氣,一口說好。 相親了。 疼她的姐姐和姐夫卻反對,他們認為妹妹是在賭氣,而且對方也不合適,原應由女孩端茶敬男方的,姐夫搶了茶盤端去敬了茶,並且說喝茶就好,紅包不收,但對方還是給了紅包,將紅包壓在茶盤上,姐夫仍拒絕,是媽媽收下了紅包。 來相親的男客一來六位,五位作陪,究竟哪一個才是主角,金環根本不知道,不願看也不好意思看。 男方喜歡金環,下聘,母親收了人家七萬元聘金,金環不願嫁,母親不願退還聘金,最終,金環只好嫁了。戴戒指的時候才看清楚新郎,她唯一的感覺是;「這麼老!」
結婚當天就吵了架。 金環是委屈的,她當然明白自己幾乎像商品一樣被賣掉了,對這個買主——她的丈夫閻教義可沒好氣!經常跟他鬧脾氣,可這男人妳怎樣鬧他他都不生氣,全力忍著,讓著。 大兒子生下地,閻教義的興奮與幸福感讓人感動!他對金環更加護讓,但當孩子頑皮而金環動手打孩子時,那做爸爸的可是暴怒得粗口都罵出來了! 「他是真的愛小孩!」金環說。 閻教義是一天兩包煙的煙槍,有一次口叼著香煙抱著大兒子,兒子好奇伸手抓香煙燙傷了手,哭得什麼似的,閻教義從此戒了煙,再也沒有抽過一根! 金環到懷了老二時心裡還是怨恨著自己被「販賣」的命運。雖然結了婚不久她的病便都神奇地痊癒,但她仍然嫌他,怨他。一次果樹要下
雞糞肥,她去幫忙拉拖七、八十斤一包的肥料袋,丈夫對著她的大肚子說「不准!」金環好強,非要參一手不可,結果一不小心滑了一跤,夫妻又開始為送她上醫院槓上,一個要送醫院,一個說又沒怎樣,鬧了個不可開交! 金環鬧脾氣一直到生了第二個兒子以後才停止。 閻教義戒了煙,但會喝點小酒,也愛打麻將,金環認為酒少喝點還可以,但麻將可是有時輸贏頗大,叫丈夫戒賭,男人唯唯諾諾。山上生活苦,又無聊,除了工作仍是工作,閻教義當面不打牌,背地裡有時也賭得挺兇。有一次金環發現男人避開她去賭,氣得將吃母乳的孩子扔給閻教義,馬上打包行李要離婚,這下男人急了,兒子沒有母親,沒有母奶吃,那還得了!答應了一定戒賭! 閻教義真的戒
了賭,真的再也不賭錢了! 丈夫愛孩子,愛她。平日會燒菜,因為菜燒得比金環好,家中常是他主廚,她只當副手,這男人還會用麵粉包豆沙餡做出唯妙唯肖的十二生肖,每次過年過節都把妻子孩子弄得樂呵呵。 金環漸漸受到感動,她想:我如果嫁給本省人也未必遇到這麼好的!這個男人除了老,其他什麼都好,認了吧!別的朋友,鄰里的女孩子還少有她嫁得這樣好丈夫的! 決心好好過日,兩人情感漸漸好起來,以前她嫌他煩,後來她肯靜靜地聽他訴說一些回憶,覺得,這個男人還真好! 金環的丈夫閻教義,山西人,民國二十一年出生。民國三十七年中共的八路軍在山西向人民徵兵,每戶必須有一名男丁出來當兵,如不從將強制徵人!當時閻教義家有弟妹
多人,如果父親當兵去,家怎麼辦?於是由身為長子年方十六歲的閻教義代父從軍,十六歲的娃娃兵從此進入八路軍。民國三十九年(一九五○年)韓戰爆發,閻教義被徵赴韓國參軍。事後想想,會不會是因為他的指傷才「蒙恩點召」的?十六歲的娃娃兵在一次作戰時根本對付不了重重的槍枝,也弄不懂槍上刺刀的厲害!竟不小心在衝鋒時被刺刀挑斷了手筋,傷後有一根手指伸不直了,做事不甚方便,但共軍沒有讓他退伍回家,反而將他送上韓戰的戰場。 在韓國曾經連續半個月沒有配糧也沒有東西吃,後來全體去吃韓國老百姓收成後不要的玉米稈子,這樣辛苦地活了下來。沒有吃的,仍要揹著背包打仗,走長又遠的路,大夥都累乏極了!一天,閻教義奉命可以就地睡覺
時,實在累得不願去打開自己的背包,便向一邊地上睡覺的士兵說:「老兄,湊合湊合,跟你擠一擠。」說完便在睡著的士兵身邊躺下,並順手扯過那人的軍毯,將自己擠了進去。疲倦累乏,閻教義睡了個好覺,起來時掀開軍毯,這才赫然發現身旁是一具屍體,有人為戰死的士兵用軍毯蒙蓋了身體,閻教義不知,還和他共眠了一宿。 韓戰結束,二十二歲的閻教義選擇到台灣來,他是「一萬四千個証人」中的一員,証明共產黨的暴政。他們這一萬四千人被稱為「反共義士」,身上、手臂大多刺青了「反攻大陸」「反共抗俄」「中華民國萬歲」之類字句,也有許多人刺了台灣地圖及中華民國國旗,這些以縫衣針和藍色鋼筆墨水完成的圖、文,閻教義身上也有。 到台灣之
後閻教義留在軍中,民國四十七年他又參與戰事了,這一次是八二三之役。 八二三之役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一九五八年(民國四十七年)中共作好計劃,想一舉攻下金門,進而奪取台灣。 大約自五月開始,雙方海軍便短兵相接,船艦砲艇不斷互相攻擊,五月時中共艦艇即有大損失。六月,中共在舟山群島作三軍聯合作戰演習,但演習後並未將軍隊撤走,事實上是留下備戰。七月,共軍艦艇數十艘也分別部署於馬祖島群對面,空軍的米格十五及米格十七大約四百架也集合在浙江路橋基地,金門對面也有極多軍隊部署,重砲即有三百四十二門,其他戰備、人員、糧彈無數,一一在做戰爭的準備。 我軍方面除原先金門、馬祖的駐軍外,七、八月份增加戰力也極多
,金門兵力大約十萬人,馬祖也兵力驚人,最後,金馬儲存的糧食、彈藥、補給品大約萬噸,金門、馬祖的兵力大約是中華民國全國兵力的一半。 八月開始幾乎日日有戰事,日日雙方有損失,中共曾以百機編隊的方式讓米格十五、米格十七進入馬祖領空偵巡,前後歷時三個多鐘頭。 八月二十三日,中共六度以大編隊高空進入馬祖,每次出動一百五十架至三百架不等機群,海軍方面中共也主動地深入馬祖島群近距離巡航,大批艦艇幾乎是貼著馬祖,我軍只得將軍力移往馬祖。 是不是令人想到調虎離山或聲東擊西? 因為金門安靜得令人生疑! 直到八月二十三日下午六點。 八月二十三日下午六點,中共在金門對岸的三百四十二門巨砲開始對金門發動瘋狂
射擊,在六點到八點之間金門島群落彈五萬七千五百發,七點五十分,一百多架米格機遮蔽金門上空,因夜暗視線不明而離去。 八月二十四日午後,小金門、大二膽島等落砲彈三萬六千五百餘發,下午,我方軍隊以砲擊射圍頭、大嶝、梧嶼等中共基地。黃昏時八架米格機炸射金門料羅灣。 料羅灣是運送補給的唯一適合港口,自八月二十四日起至九月二十四日,中共分別以魚雷快艇、軍艦、米格機來攻擊我軍由台灣駛往的補給船,在料羅灣,雙方在海上、空中四面八方地互相攻擊、戰鬥,而補給船在砲彈、炸彈與機槍子彈陣中搶灘登陸……最後我軍在料羅灣雖然損失頗多,卻獲得了難能勝戰,轉移了八二三之役的可能劣勢。 到十月二十五日,中共共射了四十
七萬五千發砲彈!之後發展「單打雙不打」(每月一、三、五、七單日砲擊,二、四、六、八……雙日不打仗)八二三之役就這樣結束了。而分析戰果,處於明處,固定處的金門、馬祖仍然挺立,而巡航的中共海軍、空軍損失慘重,被擊落的米格機及被擊沈的艦艇都比我軍多出許多。 說八二三是因為我們的男主角閻教義那時正在大二膽島上! 八二三之役因中共擊出四十七萬五千發砲彈,當時戰地的慘況簡直不堪想像,許多民宅、碉堡及在野地作戰的步兵、砲兵、陸戰隊士兵被砲彈擊中,一時之間不但死橫遍野,同時隨處可見或掛或粘或散亂的殘臂斷肢及五腑腸臟,有些新兵充員被嚇得幾乎呆滯!當時閻教義二十六歲,是通信兵兼號兵,工作即是在島上查線,看電話
線路若有損壞得趕快修復,否則與金門、馬祖及大二膽本島的軍情便無法互通了!戰時通信兵是最危險最容易陣亡也最重要的兵種!閻教義當時已有多次戰場經驗,和同袍相處如兄弟,他對其他的本省通信兵說:「你們有家有眷就不要出去查線了,我一個人,沒關係,我出去就好。」可是沒有想到出去的人在砲彈雨中竟然全身而退,他們的碉堡反而中了砲彈,同袍陣亡了!事後閻教義還親自捧了同袍的骨灰送他們回台灣的家鄉去。 閻張金環說閻教義的前塵舊事,說到這裡她突然說:「這是個好人,他人這麼好,怎麼會這麼早走?」 閻教義肝癌過世時才五十九歲。 開放回大陸探親之後,閻教義急忙趕回山西老家去,母親以為他已戰死,還為他立了牌位,這時才急
忙忙將牌位毀去!但閻教義回家可能路途遙遠人太辛苦,回家竟然就病倒了,只想可能是水土不服,等回到台灣立時匆匆住進台中榮民總醫院,結果住院三十八天後過世。 他,可能是肝硬化轉變成肝癌?那個屬於他們的少年、青年時代,過分的窮苦,吃了過多的腐壞的米糧食物,經過二、三十年的積沉,肝炎、肝硬化、肝癌,就這樣在可以過好日的時候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國家虧欠他們!時代虧欠他們!教義走離時閻張金環才三十四歲!兩個孩子一個讀國二,一個才小六。 這樣多年來,日子一天天也過了,閻家本來種蘋果,現在種高麗菜,中間也曾將地租給別人種,但一年只收入二十萬元,根本不夠用,因此金環曾有六年時間去做水泥工,那是多麼辛苦的勞力
工作啊!再加上歷經多次颱風、水災、土石流,一次一次的沖毀了田,壓壞了路。金環說:「沒辦法呀!下雨下得像水盆潑水,一下雨就崩坍,跟老天商量也沒用,九二一以後土更鬆,動不動就土石流……」 這事要怎樣才能制止呢?前不久海棠颱風又毀了路,自己湊錢去修,想想,真是苦! 當然還是有快樂的事,安慰的事。 當年那個讓爸爸戒了煙的大兒子,為了替寡母減輕負擔,毅然去讀了國防政戰大學,現在已是福壽山農場的一名幹練工作人員。小兒子按部就班讀書,海洋大學畢業後竟然拿了公費留學,現在在美國唸海洋港口管理!兩個兒子都如此優秀,難怪金環說話聲腔朗朗,那是胸中豐沛的,放心的,快樂的一種彰顯啊! 「以前剛開始種高麗菜,他
沒有經驗麼,把尿素肥緊貼著高麗菜根部施肥,想讓高麗菜吸收快一點,結果高麗菜全讓尿素燒死了!」 金環的回憶裡永遠有丈夫在的啊! 「我對他說,小時候家裡苦得不得了,早知道你對我這麼好,我出生你就該來把我抱走。他還說對呀對呀,可是我不知道妳那時在哪裡呀……」 「我們兩個吵得天翻地覆,等到好起來了,怎麼他就走了……」 「我們真的很好,他連在我之前結過一次婚都講,他結了婚,那個老婆嫌山上太窮太苦,結婚一年就跟人家跑了,只好離婚……」 「他臨走的時候,到了最後了,我對他說,等我,下輩子還要做你老婆,他笑笑的……」 金環這樣說著。 金環這樣說…… 金環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