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年七十九歲的常學昇來自雲南保山,他說自己是個流浪漢。他出生於民國十七年十月十日,他的家人死得早,短短幾年內母親、大哥、二哥、父親接連去世,直到民國三十八年常學昇在滇緬地區加入游擊隊,在這之前的二十多年他幾乎都在猛沙、鎮康之間過著居無定所的流浪漢生活。 關於家人,他印象模糊,只記得二哥病危時,曾與他說了一些話,事後他轉述給父親,父親不怎麼在乎二哥說了什麼,反倒急忙追問他二哥與他說話時,有沒有把臉轉過來看著他。常學昇說沒有,父親便沈默下來。過沒多久,二哥便去世了,此時父親才告訴他,要他好好記得,當躺在病床上的病人情況危急,如果講話時沒有把臉轉過來對著親人說話,那就是他已經要走了,留不住
了。 今年二月,常學昇無預警地因心肌哽塞送醫急救,在病床上他想起父親的這段話,在說話前一定先轉頭看看妻子,找到妻子的臉才開口,希望自己能渡過這一關。 圖一:常學昇現年七十九歲,在年初罹患心肌哽塞,目前必須隨身攜帶硝化甘由預防萬一。 這次面對死亡的感受,與他當年在滇緬地區的漫天烽火下出生入死是截然不同的。民國三十八年大陸淪陷後,國軍由雲南撤退到緬甸,改名雲南反共志願軍,在緬甸從事游擊隊任務的那段日子,常學昇說當時的游擊隊成員其實相當複雜,龍蛇雜處,有些本來是雲南山區的馬幫,明著搞運輸與柴火的生意,暗地裡殺人搶劫毒品樣樣都來,有些則是地方部隊,根本不受游擊隊總部的調
動與控制,常學昇身處其中,看多了敵人與同伴的兇狠與死亡,久而久之也麻痺了。 當年的戰火在他的下巴、大腿、屁股上都留下傷口,大腿裡面甚至還留著破碎的炮片。年輕時的流浪與稍後的軍旅生活是他前半生所知道的世界的全部,在山裡打游擊碰上軍援伙食無法送達的情況也不曾擔憂,抓起山上的生玉米就啃,如此也能活下去。那時常學昇以為生命就是如此無常,日日夜夜轉折在生死之間,他說,那時候的他沒怕過死。 在那個動盪的時代裡,人的命運是難以預料的,當下的平靜不保證下一秒的安詳。舉例來說,民國四十四年的某一天晚上,在緬甸地區,所有會講中文的男人都被抓去強迫入伍,就連在民國三十八年以前就已經離開大陸,早在緬甸地區
結婚生子,歸化為緬甸人的,只要會說中文,也被抓兵。這些人的生活在毫無預警下,一夕之間改變。他也曾在山區看過所謂的瘴氣,同夥走在山林裡,一腳踩在腐爛的落葉堆上,底下立刻冒出一股彩色的煙,無論體型多麼壯碩,立時也昏了過去。這些對他來說,都顯露出人的渺小無助,只能過一天算一天,能捱過今天的戰火,命便是檢來的。 常學昇曾被共軍俘虜。民國四十九年,在雲南鎮康,他被共軍俘虜一天一夜,共軍慣稱游擊隊為小土匪,看著他的槍,試探性地問他:「你這小土匪的槍是拿來幹什麼的?」二十多年的流浪漢經歷此時派上用場了
,常學昇抓抓頭皮,一臉無奈地說:「這是打野獸用的。」共軍看他悠哉悠哉,沒個軍人樣,便放他走了。 多年後,他談起當年的共軍,給了一個半褒半貶的評價。他說:「我們游擊隊對士兵的要求只有兩件事,行軍與打靶,共軍打靶不見得比我們行,可是你別看他們走路歪七扭八要倒不倒的,一聽到槍聲,他們馬上像飛的一樣從這邊山頭竄到另一邊山頭去了。」 被放出來後不久,常學昇與妻子在緬甸結婚,妻子有個很特別的姓氏,她姓密,單名一個俄字,是雲南邊境地區的人,活動範圍跨越邊境,與他在緬甸相識後結婚。 民國五十年,國民政府礙於聯合國的壓力,實施「國雷專案」,將滇緬地區的雲南反共志願軍當成難民從泰國接
送到台灣,在聯合國的援助下,他們先到成功嶺受訓,接受聯合國的援助,安置在桃園、南投與屏東三個地區。常學昇則是分配到高雄屏東交界處的荖濃溪畔,他初來到此處,只見房子蓋得高低不平,整片地都是綿延無際的大石頭,上頭連一棵樹也沒有,土質差,水土保持更差,一下雨河水便淹到窗戶。 圖二:這片砂礫河床地,遍地除了石頭之外還是石頭,是開墾時期場員最大的困境。 整整三年,每天一大早起床便是低頭徒手挖石頭,挖到太陽下山還是挖不完的石頭,這樣的日子過了許久,陸戰隊才派挖土機來,往下挖了幾尺,底下卻還是石頭,最後才決定改變方法,把舊房子拆掉,在石頭上墊土,墊到一定高度後勉強在上面蓋房子,種些
作物。這三年除了聯合國的援助之外,他們沒有任何收成也沒有任何收入。前半生都在打游擊戰的雲南反共志願軍並沒有清楚的法治觀念,在這貧瘠的土地上日子過得太苦,起了衝突二話不說就是打架。常學昇說,他這一輩子流浪在雲南與緬甸邊境,後來又到了寮國、泰國,最後流浪到屏東,前半生居無定所的他後半生卻在這裡被困住了,而這裡的日子又是如此苦不堪言,當時他也會想,不如回到緬甸邊境算了,只是隔山隔海,想走也走不了。 圖三:民國五十八年,場員與馬神父的合影。距離來到此處定居已經過了八年,部分田地經過墊土後已經開始種植作物,然而許多田地裡卻依然滿是大小不一的石塊,場員生活依舊困苦。 開放探親後,
常學昇曾經回雲南兩次,見到大哥的兒子,恰巧碰上大哥的遺孀生病去給算命仙卜卦,算命仙說大嫂的病是因為常學昇死在外頭,死得不好,回鄉來鬧,他當場便戳破了這個算命仙的謊言。只是親人分隔太久,情意淡薄,只追著他要錢,這些面孔神色與周遭的環境與他記憶中的故鄉差距太大,他走在雲南山區只感到陌生,直到有一天,他在山頭閒晃,遠遠便看見山上有一棵大樹,那顆大樹的中間有個像火燒過的大洞,與他幼年時景致一模一樣,當下他便在樹前哭出聲來,常學昇指著他與大樹的合照,重複對我說:「這是酸包樹,它的包包可以吃,味道酸酸的。」 流浪到屏東的常學昇,因為生活苦,以往在雲南緬甸常過的節日也漸漸不過了,與分散在桃園、南投
的舊日同袍也鮮少聯絡,只有偶爾收到的訃聞更讓他多嘆一口氣。他說現在的他什麼娛樂也沒有,以往每天抽兩包煙,心肌哽塞後也不抽了,飯菜的口味也戒掉雲南菜的酸與辣。從雲南流浪到屏東,一住三十五年,目前他最大的心願只是活過七十九歲,其餘的期待,他不敢再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