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大部分的榮民一樣，溫源蛟的床板底下，到現在還放著一個破舊的皮箱。 在戰亂中流離失所的人必須放棄帶不走的事物，舉凡土地、房屋、財富，這些使人安身立命的外在條件，往往在逃難的過程中成了羈絆。財大，富大，比不上命大，要活下去，這些都得拋棄，到最後，帶在身邊的，只剩一個簡陋耐用的皮箱，外型必須簡單樸實不惹眼，至少別惹得宵小盯上，尺寸不能過大，最好方便隨時一提就跑，裡頭除了隨身衣物之外，大多裝著各式各樣的證件，證明自己的身份、學歷與技能，可以在異地他鄉謀生。許多老榮民都帶著這樣一只皮箱，儘管來台後已經不再受戰火波及

，卻仍心有餘悸，依舊在家裡保有這麼一只皮箱，那是曾經流離失所的族群共通的經驗。 圖一：溫源蛟與二兒子的合影，圖中的皮箱乃是民國五十年溫源蛟下成功嶺時所購買。 但是，溫源蛟的這一只皮箱有點不同，在戰事頻繁的那幾年，他身邊只帶著一把槍，反倒是來到台灣準備定居之後，才買了這一只皮箱。他請他兒子替他從床板下拿出來，拭去上頭的灰塵，他的雙手微微顫抖，緩緩打開這只皮箱，也打開他的回憶。 「來台灣之前，我一無所有，只有一把槍。」溫源蛟以濃濃的鄉音說：「到台灣，下成功嶺，連槍也沒了，才買了這一只皮箱。」 溫源蛟，民國十四年出生於雲南邊境的西雙版納，他的父母死得早，在他一歲

左右過世，是大哥將他撫養長大。他們家原本屬於馬幫，靠著保護商隊在邊境山頭運送茶葉鹽巴所收取的保護費過活，但這保護費其實便是過路費，非但不能不給，也不能另找他人保護，否則一翻兩瞪眼，商隊便不再是馬幫的老闆，而是馬幫的獵物。 溫源蛟與他兒子沒有打算隱瞞身世，畢竟生在馬幫，溫源蛟並沒有選擇的權利。他兒子還說：「這還不算什麼，我媽是在緬甸邊境幾百公尺外的山坡那邊種罌粟花的，那個地方我去過，到現在還是很亂，人人都有槍，兩百元人民幣就可以買一把。那是沒辦法的事，那個環境只給他們這樣的謀生方式。」 溫源蛟並未實際參與馬幫，照顧他的大哥在他成年之前過世，無依無靠的日子過了幾年，加上戰火正烈

，他在民國三十五年決定入伍。 民國三十七年，國共內戰，九十三師從昆明撤退，共軍一路追擊到緬甸邊界，兩方交戰數小時，大隊長負傷，副大隊長陣亡，國軍退到緬甸，從此改名雲南反共志願軍，在李彌的帶領下，採取游擊戰，交戰的對象除了共軍還有老緬兵、寮共、越共、泰共。 民國五十年，在聯合國的壓力下，國民政府以「國雷計畫」將雲南反共志願軍從泰國清邁接來台灣，至此，溫源蛟已經歷經整整十五年的孤立無援的長期戰亂。 他不知道，更苦的還在後頭。 從皮箱裡拿出的第一張證件是退伍令，上面寫著：「查陸軍少校溫源蛟於中華民國五十四年壹月壹日奉頒雷備退字第23734號退伍令

。」 他們這一批人大多如此，在成功嶺上聽從長官指示，自願退伍，隨後分發到桃園、南投、屏東三地，各自過著不同的艱辛生活。 圖二：溫源蛟的退伍令，此張斑駁破損的紙張十幾年來一直收在他的皮箱中，雖然早已成為毫無作用的廢紙，但他至今仍不願丟棄。 不同於南投清境農場的那一批人能夠在歷經幾年的困苦後漸漸在高山蔬果的種植上有點成績，或是在近幾年與廬山、合歡山這條風景線銜接上，轉型為觀光民宿，帶來新的商機。屏東農場周遭沒有景點，初來到屏東農場的溫源蛟面對的是極度貧瘠的砂礫河床地，腳下盡是深達數尺的石頭，怎麼挖都看不到泥土。雖然當時屏東農場已經歷經由「隘寮大同合作農場」與「竹

田大同合作農場」合併，改名為「屏東大同合作農場」，稍後再改名為「屏東合作農場」，離真正的農作卻仍有一大段距離。 開了好幾年的地才能勉強種一些西瓜、冬瓜、香蕉，但土質差，收成都不好，家中人口漸漸增加，負擔更重，窮與苦的生活一過就是三十年。雖然民國八十年前後，高中畢業的大兒子曾靠著土地買賣風光過一陣子，但是在封閉的屏東農場裡，長輩的前半生都是緬甸游擊隊，只懂得拿槍打仗，沒有人有足夠的經歷在他意氣風發的時候提醒他浮華與虛榮不可靠，應當收斂低調，他得意忘形花天酒地，甚至染上毒癮，到最後生意失敗，家庭破碎，挫折接踵而來。人生剛到最頂峰便整個人摔了下來，此後整個人連腦子都傻了，到現在仍舊是自己一

個人關在房間內，常常對著空氣講話，自稱與神明聊天，人間一切事，他都不理不睬了。 溫源蛟從皮箱裡拿出多年前照的全家福相片，當時的家人個個都好，如今大兒子傻了，妻子也離婚了，小兒子搬去與母親同住，只剩二兒子還在身邊照顧他，家人四散，這張照片被他收在皮箱裡，也不常拿出來看了。 溫源蛟工作到七十多歲，直到脖子退化，左眼皮下垂，把左眼的視線都遮住才退休。去高雄榮總檢查， 圖三：滇緬地區少數民族拉祜族的傳統服飾，此照為民國四十 八年，邊區戰火正烈時於摩掌地區所攝。（梁宏才提供） 說是腦神經受傷，右半邊臉常常發麻，更嚴重的是時常突然忘記自己是誰，或是站在常去的車站前方十幾公尺遠

卻突然認不得路。 他自稱過去太苦，忘了就算了，至少打麻將放炮也能死不承認。然而這些年，他逐漸將回憶的物品放入皮箱裡，有家書，有退伍令，有全家福照片，也有榮譽狀，儘管不需要再流浪，也無意將皮箱帶往他處，這些回憶他的腦子留不住，卻也捨不得忘記，他只能將回憶一一放入皮箱，但願天天睡在上頭，便不需如逃難時那般沿途丟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