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能說,有些不能。」一開始,曾創和就起了個這麼懸疑的開頭,聽他娓娓道來,才知道他與其他老兵的不同。 出生於福建的曾創和並非民國三十八年後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他是國軍於民國四十一年從金門發動奇襲,攻打福建南日道這場戰役的俘虜。也就是說,他原本是共軍,隸屬於人民解放軍第十兵團水兵師陸戰營,是被俘虜來台,經過新生教育後才歸順國軍。 「還好現在兩岸情勢不像過去那麼對立,像這些事,以前擔心異樣眼光,怎麼也不敢說。」說到這裡,身高不高的曾創和縮起臂膀坐在沙發上,身子似乎更小了些。 成為俘虜的日子,是從在金門關六天開始,六天後隨登陸艇送到高雄新兵碼頭,一下船只見天色昏暗,四
周黑壓壓的,什麼也看不清楚,還沒看清台灣本島的長相就被送上裝煤炭的貨車,懷抱著不安,顛簸一日一夜才到位於台北縣安坑的陸軍監營。回憶歷歷在目,到現在曾創和還清楚記得當時的單位是新店八七九保安司令部,為了與其他士兵區隔,俘虜穿著胸口上頭繡著「新生」兩字的藍衣藍褲,,十多個人擠在一個房間,吃喝拉撒都在一起,他們沒有自由活動的時間,沒有出操也沒有訓練,而是在監營裡做手工,將成品交給軍方,換取營內自印只能在營內使用的貨幣。 這樣的日子過了整整一年,到了民國四十二年九月,曾創和才轉為國軍,離開新店,轉送到金門。 「我的階級是二等兵。」說到這裡,曾創和才露出笑容。二等兵這個最基本的階級,對一般人
而言,一入伍就能拿到,但對曾創和來說,意義不凡,那是他跨過台灣海峽,跨過敵對陣營,當了一年的俘虜才換來的身份,能自由觀看周遭景色,能自由使用新台幣,胸口也不再繡有標示差異的「新生」兩字。 當兵的日子還算平穩,民國四十三年回到台灣,四十四年改編為海軍陸戰隊,民國四十五年隨著單位調動來到屏東龍泉,一直到民國五十二年認識妻子,生活才有了變化。 曾創和的妻子姓李,是台東原住民,兩人在左營認識,年紀相差十三歲,他聽說妻子全家有八個姊妹,為了生活經常到山裡撿柴火到台東賣,還常被山林管取締,每天的日子都在餓、苦、躲中渡過,他心裡起了憐惜。 圖一:曾創和與妻子在家門口的合影。過去兩人為了不影響兒
女,皆嚴守不在家裡吵架的原則,如今兒女長大成人離家,他們卻還是如此相處,無論有再大的怨氣,在家裡一定只有嘻笑,要吵也是約到外頭吵,吵到雙方都沒力氣才回家。 想起自己十多歲便父母雙亡,也沒有兄弟姊妹,當時正好共軍打來,只好加入共軍,當兵不到一年就遇到國軍突襲,才打一次仗就變成俘虜。從福建到金門,從金門到新店,從新店到屏東,生命歷程總是不斷漂流,在台灣遇見妻子,兩個苦命人一見如故,儘管兩個人在一起也不見得能擺脫苦日子,但有人陪伴的苦日子總比一個人孤獨的苦日子有意義,兩人決定結婚。 只是當時一窮二白的曾創和哪有錢給聘金籌備婚禮,妻子帶曾創和回家看家人,老的小的全都反對,曾創和沒有因此打消念
頭,反而激起作戰鬥志,一聽到反對意見就去買兩瓶四塊錢的太白酒,喝到酒酣耳熱,先跟對方成了朋友,對方也就答應了,以此個個擊破,最終才獲得全體家人的同意。 當時曾創和的月俸才一百元,太白酒一瓶瓶買下去,花到一毛不剩,還得預支兩個月的薪餉印紅帖買郵票。沒錢租禮車,只好搭著三輪車迎娶妻子,連床鋪都是跟人借來的。 婚前曾創和稱呼妻子「秀月」,妻子則叫他「老曾」,這個稱呼一直到婚後還是沒改過來,「老曾」從年輕叫到年老,果真白頭到老。 婚後有了小孩,家庭負擔沈重,軍餉無法應付家裡開銷,決定退伍自己創業。不懂做生意的竅門,拿出所有積蓄買了台爛貨車,常出問題,兩個月後生意失敗,不但賣房子還錢,還得靠著軍中
友人送米菜接濟才能維持生活。 這段時間,曾創和開過計程車,也曾與妻子一起到桃園鶯歌磚場當工人,回想起這段流離失所的日子,曾創和說當時實在沒有安全感,生活只有窮與苦,尤其是在鶯歌磚場這段時間,拖累妻子一起住在工寮受苦,吃不飽只能找野菜挖竹筍,一下雨地上便是一片泥濘,棉被裡還經常鑽進青竹絲,嚇得老婆連睡覺都發抖。 圖二:在先生建造的小平房門口,曾太太種起蘭花,她開心地對我介紹這些她親手栽培的蘭花,在小孩長大離家後,這些蘭花猶如她的寶貝,是她與先生如今最大的樂趣。 直到來到屏東農場安置,他才覺得生活安定下來,雖然是一片常有眼鏡蛇出沒,長滿瓊麻與仙人掌的礫石地,但曾創和一個人徒手花了兩年整理,獨
自砌磚瓦蓋房子,將這片荒地開墾成農地,有了自己的家。 「經歷過這麼多事情,現在還活著,就是撿到的。」曾創和嘆口氣,接著大笑一聲說:「既然是撿到的,那就好好活,苦一點也無所謂。」 對於這樣的結論,曾創和感觸很深,在許多自覺已經窮途末路的時刻,都曾得到他人的相助。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剛從金門調職到台灣,發現身上的錢少了一元,不夠搭車,當時的一塊錢是紙鈔,不算小,他左顧右盼,在茫茫人海中看不到一個認識的人可以借錢。最後是一個穿著學生制服理平頭的高中男生借給他一塊錢,他手中捧著那張紙鈔,心裡太過激動,謝謝兩字反而說不出口,連對方的姓名地址都沒有問,眼睜睜看著對方搭著往台南的車離去,他當時就這麼立
在原地,一直到對方搭的車轉出視線外,他仍舊是紅著一雙眼,連眨都不敢眨一下。 這一塊錢,不多也不少,在他全然不知所措的時刻,從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手上接下,曾創和說,他一輩子也不會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