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由上空往地面俯瞰,行走於土地上的人們只是一個螞蟻般大小的小黑點,但我們畢竟不是鳥類,無法超脫地面上的悲歡離合,若時光回到五十年前,站立在緬甸國境上的我們,會看見當時僅僅二十六歲的穆興發,他們一整連的士兵整裝出發,參加河上戰役,鬥志高昂地沿著山路走到萬山路,他們一路打過去,傷亡慘重,最後存活的只有三個人。 在大陸淪陷之後,長達十二年的時間裡,他們是一群被遺忘在邊境的軍隊,始終都是奉命打戰,缺乏外援,彈盡源絕之際還得與當地商家做生意,只不過,軍人以服從為天職,只能奉命行事,不能思考戰爭的無理,為了生存就得打。 身邊總帶著緬甸幣、泰珠、台幣三種錢,與不同國家的人做生意就得拿出不同貨幣,當地的擺夷族有自己的語言文字,對穆興發來說,有著溝通上的困難,然而整個軍隊所面對的,唯一與自己同文同種,說著同一種語言的,卻是敵人。 共軍採人海戰術,打死一波又上來一波,越是英勇善戰,打死的同胞越多,他們憑著愛國的信念而戰,沒想到,國軍卻不承認他們的存在,甚至在聯合國說他們只是武裝起義的難民,最終還是聯合國出資,才將他們送到台灣。 人可以離開戰場,心境也可以放寬,但那曾經在身心上日日煎熬的回憶卻成了難以忘懷的感官知覺,四十幾年後,穆興發回憶起過往的戰役,才發現自己當時從未感到飢餓,反而是不斷感到口渴,也許是神經太緊繃,麻痺了身體的飢餓,也許是貧瘠的物資使得他們早已習慣肚子裡空無一物的感覺,而口渴則是因為當地的氣候,那熱氣從身理與心裡兩方面不斷地折磨著他,酷暑使他脫水,他流不出一滴汗,外在的熱逼出了身體的渴,也逼出漂浮不定的歸屬感,不斷提醒著他,他處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國度,前有追兵,後無退路。 戰爭的傷亡看久了便麻痺,反倒對生死起了無常的豁達,他們最終在仰光接到撤退的電報,長達十幾年的戰爭一剎那間失去意義,過去冒死守護的價值與回鄉的希望也從此破滅。 雖然泰國政府開出條件,只要他們幫忙打泰共,便能取得泰國國籍或居留權,但穆興發對於戰爭已感到厭倦,不願留在泰國,他選擇撤退,來到台灣。 從炎熱的緬甸來到氣溫偏低的清境農場,再不習慣也得適應,木板房抵不住山上的濕冷,也檔不了夏天的颱風,一家八口住在四坪大的小房子裡,生活了十五年,直到民國六十五年,才將木板房改建,從山下運來磚塊與水泥,和開發初期一樣,自己動手蓋房子,一磚一瓦都得自己來,就這樣,在紅磚小屋裡生活,一晃眼就是二十年。 回顧前半生,穆興發只懂得服從,這早已成了人格的一部份,就算在台灣退伍了,回歸平民身份,他也只能以服從的態度面對艱困的環境。穆興發在家鄉也種過田,只是長期的戰爭早使他忘了農耕的生活,在緬甸認識的妻子原先在緬甸地區長期務農,幫了他許多忙,他們兩人在清境農場重新拿起農具,花了好長的時間,生活才逐漸安穩。
清境農場附近的石頭在長期風化下硬度不夠,拿來做梯田的擋土牆,過沒幾年就碎裂成土,田地因此塌了好幾次,在農委會請來的國外專家輔導下,穆興發慢慢學著種植蘋果、梨子、花卉,小孩多壓力大,為了生活,再不習慣也得做。 開放探親後,穆興發曾回家鄉看過,原本日夜思念的家鄉,竟已成了完全認不出來的景色,父母與長輩都在文化大革命時被鬥爭而死了,三個哥哥無法熬過文革,也相繼去世,只剩姊姊妹妹還活著,然而他無法細細感受家族的歷史,也來不及找回記憶裡的風景,凋零的大家族引來大批的遠親,一個一個,全都跟他要錢。穆興發面對他們,感到不知所措,就像當年打仗一樣,面對共軍的人海戰術,就算打勝了也得撤退。家鄉對他而言,是太容
易損耗人的地方,他想起了河上戰役的那一連士兵,他們最後只有三人存活,而他探親時,帶回去的三十萬台幣,在親戚的搶奪下,回程時只剩不到四千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