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的一個人,他在民國19年誕生於四川省安岳縣,啊,他的身分證上記錄的出生年分是民國25年。以前的歲月,人們有各種原因將生年報早讓年齡變大;將生年報晚讓年齡變小。而這個人的身分證是別人替他辦的,因為不知道他的生年,覺得他「差不多」是民國25年生的,身分證便有了此生年。 這個人幼時家中無田、無地,就是一個窮字,小時候得常常到田裡撿人家挖過、剩下的地瓜仔,因為窮,全家總是東遷西搬。一天,這個小孩在街上撿狗糞(那是要聚集了賣人家做肥料的),正好遇到一個穿軍服的連長,連長帶著新兵在路上行走,看到小孩,問:「要不要到人家家裡做小孩啊?」(這種話現代人會聽不懂吧?)沒有飯吃而有人肯收留,太好、太好
了!這小孩隨連長去了連長家,便在沒有小孩的連長太太身邊做了人家的小孩,待遇當然不錯!有了飯吃,有了衣穿。 小孩在連長家過了一段無憂的日子!後來漸漸地長大,便隨連長到軍中。民國34年軍中有「遣」字和「餘」字兩種編制,「遣」者遣散,各自回鄉或各自散去;「餘」則留在軍中,這大約是抗日勝利後解決軍人過多的方法吧!十五歲的小孩被留下了。 他先是做掃地和端洗臉水的工作,可是連長還是挺疼惜他、為他著想,於是把他編到軍樂隊去。一開始在四十一軍軍樂隊做小喇叭手,後來加入川鄂邊區司令部軍樂隊。民國38年在四川成都的小孩十九歲了,已被當成大人了,他記得很清楚,12月28日他被中國共產黨俘虜,抓去加入別的
樂隊,共產黨稱之為「文工隊」,然後經過山西到河南,再到河北,當時這個文工隊規模挺大的,有三十多人,鼓、號各種樂器都有,就這樣做了一年的共產黨。 這個小孩,這個人名字叫做楊光武。 楊光武於民國39年竟 然去了韓國。 啊,在這裡要談一談韓戰。 韓國一直以來都有南北韓的問題,小規模的內戰及理念不合的問題頗大,南韓行民主制,當時的總統是李承晚;北韓行共產制,當時的領導人是金日成。民國38年,某個原因,金日成赴蘇聯訪問,當面向蘇聯總理史達林要求援助,史達林應允的援助方式是轉向要求中國共產黨援助北韓,援助什麼呢?民國39年謎底揭曉——韓戰爆發,北韓原就比南韓強勢,有了援助
,急急發動戰爭,北韓希望藉助戰爭將南韓「解決」,完成統一。此時中共的援助來了,由彭德懷帶領的中共「抗美援朝志願軍」,渡過鴨綠江攻向南韓,人數嘛?一百八十萬人! 什麼是「抗美援朝」? 「美」是美國,「朝」是韓國舊稱「朝鮮」。 慢慢,美國並沒有參加韓戰,一如蘇聯,蘇聯從來都沒有參加韓戰。 美國是透過聯合國派兵,因此聯合國軍隊中有美國軍隊,而蘇聯倒是沒有出兵,他只是「要求」中共派兵參與韓戰。這個,這個…… 韓戰民國42年在板門店和談後結束。以北緯三十八度線來區隔南北韓的國土。 三年戰爭共死亡四百萬人左右。流離失所的南韓、北韓人大約也是四百萬人。另外,傷者無數。美軍
死亡數萬人(都屬於聯合國部隊)。 啊,這要說明,中共的「抗美援朝志願軍」死亡約半數,那便是九十萬人左右! 為了別人的國家而犧牲自己的軍人,這件事「說法」紛紜。一說,當時中國大陸人口過多,糧食嚴重不足,犧牲軍人其實是拯救其他的人有飯吃。另一種說法,是說民國38年,中共俘虜、收留許多國民黨的降將降兵,為了怕日後「難帶領」也說「帶罪立功」,便將這些軍人列入「志願軍」,戰死不足惜,以絕後患。還有一說,既然作戰危險,何不將八路軍中現有的病號、受傷的軍人送去作戰?因此這一批「志願軍」也被稱為「砲灰」。 未戰死的九十萬人中,許多人也瞭解回中國後未必有好日子,於是口耳相傳,相繼有一萬四千人決
定向聯合國軍隊投誠,他們說「不願回中國,要去台灣」。這些人同時以縫衣針在胸口、胳臂刺畫中華民國國旗、中國地圖、台灣地圖、「反共抗俄」、「反攻大陸」、「中華民國萬歲」等圖、文,並且用藍色鋼筆墨水塗染,表明心意。 民國43年,韓戰結束的次年1月23日,這一萬四千人來到台灣,稱為「回到祖國的反共義士」於是台灣有了「一二三自由日」。這一萬四千人且被稱為證明中共不人道的「證人」。 楊光武便是由河北而安東,再渡過鴨綠江到韓國的「抗美援朝志願軍」,他民國39年2月到韓國,3月便被俘,在聯合國戰俘營中住了三年,實際上並沒有「打仗」!民國43年楊光武是一萬四千人中的一員。(三年戰俘營啊!)
他做國民黨軍人被共產黨俘虜;做共產黨軍人又被聯合國俘虜。到台灣後先到新竹受訓(去除腦子裡的共產黨思想!)後來去做工兵,在新竹、桃園一帶築飛機場、架設橋樑,還不到一年咧,楊光武突然生病了。 他的頸部長了腫瘤。 由民國45年到民國50年,楊光武有五年的時間在軍中醫院裡。醫生原以為沒有希望,一年又一年地,楊光武竟有了起色。頸部腫瘤傷口極大,發炎潰爛,等到治好傷口已經不成樣,於是由患者雙臂取皮植皮,就這樣折騰了五年!頸和臂疤痕累累。 病好,楊光武回歸軍中,進入二十六師,到了金門。民國52年他退役了,「那天是3月8日,由金門出坐二二一兵艦到台灣,路上被共軍三、四艘魚雷快艇追。」這當然
嚇壞了!簡直不知道是怎樣到高雄的! 民國52年,這個人終於在福壽山農場安頓下來了。 當年福壽山的大部分地區仍是雜樹和茅草,鋸樹、砍草、挖石頭,整地整了好些年,糙米煮麥片的飯加上青菜、黃豆、蘿蔔乾,但終於開始有收入了。果樹愈種愈好,收入有個樣子了,四十一歲那年,經人介紹和嘉義朴子的二十歲女孩結婚,民國60年結婚,民國61年長子出生。楊光武說:「老大生時請了產婆,老二、老三、老四都是在家生的,山上不方便,乾脆自己生。」於是妻子肚子痛極時,丈夫去燒水,鄰居太太來給剪臍帶、洗澡。這個人啊!什麼都和別人不一樣! 果樹的收成讓楊光武終於嘗到「有錢」的滋味,有錢如何過日?假日帶太太到城
裡玩玩吃吃買買,給小孩享受各種玩具,山上農場邊的房子改建,山下買大間的房子增值,可是錢還是一直不斷地在存摺裡增加。 過日子,不能天天下山去玩;在家裡嘛,喝點酒,吃點好的,打個小牌……漸漸地,抽好菸,喝洋酒,打牌變質成賭錢,既使有錢也不能賭輸,輸,是一定要翻本,天天玩牌,時時玩牌,夫妻兩人都愛牌。 家中四個小孩沒人管,在學校,連國語都學不好,全家只楊光武一人說四川話,其他一片台語聲,反正也講得通,聽得懂。但孩子的功課都談不上進度,夫妻倆顧果園、又要顧牌局,有時宿醉難醒,也不知孩子們在做什麼,等終於發現孩子不對勁,楊光武發狠戒了賭,但妻子不肯,爭吵又爭吵,結果妻子動了氣,戒賭有什麼難?
說戒就戒,為了明志,妻子拿菜刀剁掉一根摸牌的手指,這決心確實堅定!但,妻子還是用剁掉的傷指繼續賭錢,一點都不是坊間的玩笑,她真的剁了指,也真的以剁掉的傷指繼續在牌桌上游藝。 曾經度過那樣艱困的歲月,貧、苦、沒有飯吃,後來雖然好一點,但永遠不順,沒有人關心、沒有人愛,楊光武和妻子感情是好的,他們彼此知道對方對自己的好。但妻子在民國90年因不明癌病過世了,得年才五十歲。 孩子好逸惡勞,吸膠,學壞,不見蹤影,孩子年齡漸長,問題卻愈嚴重,四個孩子中老三開大卡車,婚姻、家庭、生活、性情都穩定,這是楊光武比較安慰的。另外女兒也生了一個女孩,楊光武甚愛這身體不是很硬朗的小外孫女,只要一提及,
苦澀乾枯的臉上便揚起了光,那光溫而柔亮,讓人動容。 對楊光武來說,好日子已經過完,妻子走了四年,他說:「我每天都喊她的名字,和她說話,告訴她收成啊,孫女多可愛啊!……」而孩子俱已成人,他卻依著中國的舊觀念,依然養著孩子。楊光武如今竟然還欠下了一些債務,身體也愈來愈不好,說不出來什麼問題,身上總是這裡、那裡不舒服,「反正,什麼都不去想囉!」 現在他有四分多地種高麗菜,半分多地種蘋果,另一小部分地包租給別人做,「日子不好過喲!」四川腔說起這樣的句子似乎更讓人覺得感傷。 「還好啦!菜一種下地買菜的人就會先下訂金,先給一半的錢,尾款等砍菜的時候算,如果遇到天災或是菜價變動都有另外的補
貼,還不錯。」楊光武又說。 人是彈性的動物,非常能夠適應環境,經濟狀況好時花錢花得痛快,不寬裕了日子也一樣捱得過。「現在是拚命做的命囉!」駕著自己的農用搬運機場光武仍來去一陣風,如同他以前有錢時揹著美樂達照相機四處獵影一樣的威風。 作別楊光武,看他在田裡給新種的高麗菜灑水,不能想像這個人曾經歷這樣多人生的折磨苦痛,看著他小又朽舊的房子,陪同採訪的福壽山農場的一位余先生突然說:「有一年他的房子被雷打到,房子起火燒了一間!」什麼?什麼?楊光武的房子?啊呀!這個人! 這個人,真是什麼磨難都能捱到邊啊! 楊光武,這個堅韌不折的苦靈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