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深秋的陽光午后,我在信義區福德街的巷弄裡,找到民國五年出生於山東安丘,民國七十五年自武陵農場退休下來的榮民毛雲臣老先生。 十一月的台北午后,依然豔陽高照,即使信義區的上空看起來像是晴空萬里,那偶而飄過一二朵流雲的天際,使人遠眺松山商職鄰近的後山,在陽光中輝映出閃閃亮燦的綠色光芒,那是深秋難得一見的山巒投影,看來彷如一張摹繪著綠色與金色交織成的璀璨光澤,正以捲軸之姿,大把大把的鋪向福德街這條老社區的小路上來。 蟄居在臨近中坡南路尾端,福德街七拐八彎巷弄裡的毛雲臣,多年來一直窩宿在一棟陰暗夾縫公寓的三樓裡,那大片渲染著金色光芒的秋陽,一旦鋪展到巷口處,便好像遇上阻隔障礙似地,即刻一腳跨躍過
去,徒然讓這棟存在於夾縫的公寓,兀自黯然矗立。 三樓公寓裡,目前居住著年已九十一歲的毛雲臣、妻子郭照好、獨生子毛泮龍、媳婦朱淑妃和目前就讀福德國小三年級的孫女。 四個女兒毛津芬、毛泮豪、毛泮剛、毛泮諾,都早已嫁做人婦,分別散居各地。 晚年生活在塵俗台北,卻鎮日足不出戶的毛雲臣,民國三十八年國共內戰時,隨著他身居軍職的陸戰隊通訊連,自舟山群島撤退到高雄左營,舉目無親的南台灣,廣闊無邊的台灣海峽,鄉愁思念不斷出現在營房周遭,就像他身處部隊的左營對於海的感覺一樣,雖然山東安丘距離高雄好長一段路程,仍然隱約可聽到洶湧浪濤的潮聲,風中可嗅聞到海的氣味,以及海鳥棲息在岩岸一角的孤獨身影,都讓他因為遠
離故鄉而悵然若失。 儘管故鄉回不去,他只能耽於內心的思念,卻依舊無法逃避宿命的厄運,就在民國四十年,經過友人介紹,他與一位來自鳳山的女孩結婚,以慰生活清寂,十五年之間未能生育得子,使得他在軍營期間的日子,很難從寂寥之中脫身。 從民國二十六年當兵伊始,他終究以軍營為家,以報效國家之志自勉,然而命運轉折,卻無法讓他在年歲增長中獲得子嗣繼承毛家香火的願望。 他的憂心可想而知,他的神傷不言可喻。 就在一九五九年,台灣正遇上空前天災厄運的八七水災之際,毛雲臣自軍中退役下來。 發生於一九五九年八月七日的水患,主要原因是日本南方海面的艾倫颱風,把東沙島附近的熱帶低壓引進臺灣,使得中南部豪雨成災
。 據稱,暴雨量集中在八月七日到九日三天,落雨點所及區域,幾乎包含台灣整個西部,其中又以七日的降雨量最多。根據學者報告指出,這一次的日雨量超過500公釐者達15處之多,主要的暴雨中心集中在苗栗、豐原、芬園、烏溪上游、斗六與阿里山等處。 資料報告中又說,八七水災所造成災情的範圍相當廣泛,遍佈台灣十三個縣市,尤其以苗栗、台中、南投、彰化、雲林、嘉義等六縣及台中市受災最為嚴重,這場突如其來的災害共造成667人死亡、408人失蹤、942人受傷,各地哀鴻遍野,在房屋受災方面,房屋全倒共計有27466間,半倒者計有18303間;交通方面,鐵路、公路受到嚴重癱瘓,鐵路部份受災297處,而公路更高達476
處之多。另外在電信與電力方面,所帶來的大停電及通訊中斷的損失慘狀,更是難以估算。公共設施如學校、衛生所、醫院等也都遭到強撼的破壞波及。 尤有甚者,當時強調以農立國的台灣,農、林、漁、牧業均損失慘重,光是農地損失,總面積便高達136,542公頃。據官方統計,損失高達三十五億元以上,約佔當時國民所得的11%,對於當時的台灣經濟、社會、民心造成嚴重的打擊。 遭逢八七水災淹沒台灣期間退伍的毛雲臣,得以有機會適時加入災區整建工程的工作。 經由友人介紹,他從高雄左營來到中部地區的埔里鎮,一方面暫時住到朋友家中,另方面則先行進入民間汽車修護廠擔任修車工作,後來又上山伐木,擔任砍伐工人,未及一年,旋即加
入房屋建築水泥攪拌工人的沉重工作,賺取微薄的生活費用。 不久,他即刻被引荐到築路工程大隊,參與霧社到廬山這段約莫二公里長的築路任務。 民間工程不比在公家單位服務,築路工作耗費體力大,卻經常拿不到應得的工資,面對這種難以維持生計的無力感,毛雲臣除了積極向包商追索積欠的工資,便再也無能為力處理日後的生活問題了。 時局慘澹,加諸台灣正面臨八七水災之後,社會建設重整工程的進行,充滿重重困難;一時間,軍人身份退役的毛雲臣,惶惶不可終日的開始憂心不易尋獲如意的工作,他未來的生活將何以度過? 難過呀! 就在他身處困阨環境的低氣壓中,歷經辛苦,返回左營住處期間,得力於高雄縣團管區的協助推薦,他終於如
願尋獲到武陵農場工作的機會。 從一介原本雄糾糾氣昂昂的軍人身份,即將變身成為一名下田農夫,每日握著鋤頭墾地種菜,縱使一時無法適應這種突然改變帶來的矛盾心境,他總感覺到生活在台灣這塊名叫寶島的地方,正有著他所不知道和無法預知的使命等在那裡,要他逐一去實踐。 民國四十九年時,他終於帶領著妻子,從高雄前進到台中和平鄉的武陵農場,開始他始料未及的高山耕作生活。 他和妻子被分配到志良區,暫時居住在一間簡易的鐵皮屋內,墾地就在住屋上方,第一線的生產要務是種植馬鈴薯、高麗菜、大白菜。 風雨中的農作生活,他幻想有一天能將這一方農地開墾成一片沃野良田,讓所有和他同梯進入到武陵農場來的同袍弟兄刮目相看;另
一方面,他願意以他的有生之年,透過耕耘工作而成為大有為的農夫,軍人變身成為農夫,他希望自己努力有成。 舉目荒野漠地的武陵,他和弟兄們在冷冷的土地上,辛勤工作著,時任退輔會主委的經國先生經常上山過來探望他們,為寂寥的高山生活帶來幾許暖意,也為他變身農夫的矛盾心理帶來比誰都富有的心安情愫。 民國五十五年,原任妻子因為無法生育,以及難以適應高山生活,精神時而產生異常恍惚的現象;經過農場一同耕作的郭姓友人介紹,毛雲臣梅開二度的迎娶嘉義民雄人郭照好上山,一起同甘共苦的繼續在耕地上種植人生。 前後任妻子一起生活在同一屋簷下二年,精神異狀頻密的前妻,時常將第二任妻子生育的小孩帶走到不知名的山林裡,造成
家庭更多的困擾不安,最後遂以離婚收場,前妻返回高雄改嫁,毛家得以安然過日。 想起大女兒出生時,毛雲臣獨自從武陵農常步行下山,一路艱辛倍嘗的走到宜蘭某家醫院探望,心中不免百感交集,毛雲臣說:「那是一段身心疲累的行程。」坐在信義區福德街自宅受訪的九十一歲老人,想起武陵農場工作生活的艱困歲月,滿臉充溢著冷靜和矜誇的表示:「武陵農場的耕作雖然辛苦,卻相對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 高山教育困難,為了下一代子女能夠接受更好的現代教育,民國六十一年,妻子郭照好先行帶領女兒下山,搬進台北虎林街暫住,後來又自行購屋住到永吉路,直到民國六十二年小兒子毛泮龍出生不久,舉家才又搬遷到福德街現址。 小時候不常看到父
親的毛泮龍說:「由於對父親不熟識的關係,小時候見到偶而從武陵農場下山回來的陌生父親,都會心生害怕。」他說,父親做人以問心無愧為準則,山東人開朗的性格,使得他與朋友相處,講求義理,軍人出身的他在家行使軍事化的教育,規定孩子回家做功課時不可以看電視,必須每日勤寫書法,毛泮龍說:「好像戒嚴時期的生活一樣嚴格。」 嚴厲的軍事化教育,以及花費高昂的學費讓小孩兒進入私立學校就學,身為毛家唯一兒子的毛泮龍卻感到疑惑,他認為身處在有錢人家就讀的學校,別人家小孩的家境不是大官即是商人,為甚麼唯獨他是農夫的小孩? 困惑根植在年少時代的毛泮龍心中好長一段時間,他不解做為一介軍人出身的農夫的後代,如何跟班上同學的
出身相比擬?他變得不愛讀書,高中期間即從考進泰北中學後,卻在開學前,棄學不讀,後來又考進大華工專,求學期間因為吸食安非他命而被校方勒令退學,最後轉進協和高職,才完成高中學歷。 曾經荒唐,曾經墮落,曾經惹來父親心傷的毛泮龍,年長之後,受到父親「問心無愧」的教化影響,就在退伍前發願起誓,絕對徹底戒掉吸安惡習,他要求自己必須從此「做好子」,在退伍後進入職場,堂堂正正做人,他先是進入房地產業擔任仲介業務二年,後來又謀職進到日式善美的超市擔任企劃開發的職務,前後總計七年之久,目前則從事貿易,做起海峽兩岸汽車零件進出口的生意。 民國七十五年正式從武陵農場退下,將耕地交由包商種作,返回台北定居的毛雲臣,
雖然仍不時回到和平鄉那一片籠罩在青山美水裡的志良巷探看同袍弟兄,一旦深居在久未出門的福德街自宅裡,回想起武陵農場艱困的耕作,以及跟同袍並肩相處的生活,慘澹中見真情的歲月,「想起來便會落淚。」他說。 這些日子以來,毛雲臣經常兩眼放光,凝視牆上高掛的母親遺照,妻子郭照好說:「他想念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