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回想起來,段紹堂先生還記得年輕的時候,有一天走在田野間,一位算命仙望著他端詳了好一陣子,才指著遠方的山對他說:「那邊那個山你知不知道?要往那邊走,要出事了。」 段紹堂知道過了那個山頭就是越南,也知道自己有槍有土地,早晚被當作黑五類,只是當真要逃嗎?沒想到回到家後,妻子告訴他:「剛去算過命,夫妻無緣在一起。」 雖然事後證明算命仙的話準確無誤,但段紹堂從此不喜歡算命,他覺得苦難的事還是別知道太多比較好。 逃到越南後,他聽聞共產黨的宣傳,以為家鄉一切平安無事,而動了想回家的念頭。是母親徒步越過山頭,走到越南來找段紹堂,想親口告訴他千萬不能回去,然而母親等了許多仍然沒
有見到段紹堂,只能將這段話轉託段紹堂的友人。 這件事一直都是段紹堂心裡的一個疙瘩,年邁的母親為了他的安危翻山越嶺,跨越國界來找他,而他卻連一句話也沒和母親說上,只讓她空等。 許多許多年以後,開放探親之前,在台灣安頓下來的段紹堂,透過朋友雷先生在澳門轉信,才與母親取得聯繫,雷先生轉交給他一張照片,裡面是年幼的他與弟弟、母親的合照,往事歷歷,讓他不勝唏噓。 段紹堂的身體一向不好,剛來到台灣的時候,有一次抽了幾口水煙就發燒昏迷,被送到山下急救,當時家裡窮,妻子把裙子賣給鄰居才有錢下山去看他,長年病痛折磨,他對自己的後事早有了安排,他告訴子女,希望死後能葬在母親的墓
旁。 雲南並非近在眼前,為了實現這個願望,他好幾度在自己身體不好的時候去大陸探親,住在大哥與四哥家,不為了別的,就為了等死,想說這樣可以省些麻煩。 「無奈幾次過去都沒死成。」他這樣跟他的女兒說。 現在的段紹堂身體狀況仍然不好,中風後醒著的時間不多,說話也顯吃力。問他女兒可記得父親說過的往事,她說:「有啊。記得好多。」 她說游擊隊在越南是法國支援,他見過一位法國女軍官睡覺時還要眾人圍成一圈保護她。在越南邊境上要同時留意越共跟中共,日子久了,段紹堂光聽槍聲就知道對方的槍法如何,達達達達像成串鞭炮連著打的,槍法一定不好,真正厲害的槍手久久才打一發,不讓你找到他躲
藏的地點,也不讓你知道他走了沒,最讓人提心吊膽。 段紹堂曾被抓去關過,關了兩三個月,逃不出來又不願出賣同袍,只好裝傻,別人問他問題他扮著一臉呆樣,只說不知道,敵軍以為他真傻,也不逼他,他便趁著撿柴火的時候逃走。 知道自己若是再被抓回去,便無法裝傻,必定凶多吉少,他與幾個一起逃出來的同袍躲在深山裡,只吃山菜過活,如此小心翼翼,戰戰兢兢,才終於與部隊會合。 這幾年,農業逐漸沒落,段家人回想過去,依然記得剛來清境農場時,美國安全分署顧問富來利先生曾來教他們種果樹,而後他們陸續種過高麗菜、香菇、花卉,如今父親身體不好,早已無法務農,為了替原本務農的家人找出路,段紹堂的女兒回
到清境農場,在自家的土地上蓋起民宿,她知道現在清境成了熱門觀光勝地,不能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態做生意。在清境農場周遭,許多民宿標榜歐洲風格,其實只是擷取一般人對歐洲的想像,隨意將這些不倫不類的刻板印象拼貼在一起,一棟棟看起來猶如殖民地。段小姐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做,她說:「父親來自雲南,我在泰國出生,在台灣長大,要我怎麼去蓋一間歐洲的建築?」 為了讓顧客看景,兩邊牆上都是大片落地窗,晴天時可以遠眺合歡山、奇萊山、能高山,若是起了霧,一打開窗戶,雲霧從窗外緩緩流過身旁,往山崖傾洩而下。 不只是風景迷人,段小姐推出的私房菜也很特別,她說小時候父親與母親外出到雲龍橋下種香菇,一兩個月才回
來一次,從小學起她就得負責照顧弟弟妹妹,歲歲年年過去,也懂得做菜,她改良傳統的雲南菜,加入自己的口味,取金庸小說的典故,取名「大理段家私房菜」,既點出父親的家鄉,也點出自己的姓氏,吸引許多顧客上門。 雖然段伯伯不良於行,無法在這棟別緻的建築裡走動,欣賞裡裡外外的風景,但段小姐成功將過去的農業轉型成觀光民宿,替段家找到新的出路,如金庸小說,彷彿是來自大理,流浪到台灣的段氏女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