廝守福壽山半世紀─老平度崔保三
作者:愛亞
基本資料
民國四十三年農復會根據政府決策,委託中興大學前身省立台中農學院園藝系師生,用兩個暑假完成「中央山脈中部高山暨東西橫貫公路主支線園藝資源調查」,調查報告中建議政府於山地發展溫帶性農牧事業。三年後,退輔會以這份報告為依據,先由療養大隊待退士官兵中選出病傷較不嚴重者一百人,由谷關步行向全未開發的高山行去,鑽茅草、砍樹枝、闢小徑、夜間露宿,找到有水源的廣大草生地,全員留下開始墾荒拓土,這大片草生地便是梨山地區如今的「福壽山農場」。民國四十九年,國軍與共軍在滇緬邊境作戰,隔年,隸屬國軍的游擊隊七十七人及其眷屬自滇緬邊境撤退來台,調播至當年名為「見晴」的地方,成立了「清境農場」。 民國五十二年,當年退輔會主委蔣經國發現福壽山農場左近有地區極寬廣,那便是原屬榮民榮墾處的武陵墾區,因而命名為「武陵農場」。從此三處農場成為溫帶性農牧事業的成功農、牧場。時光行走,當年的墾拓榮民,目前都已老邁,他們或他們的家屬、後人思想起當年的情景,究竟是怎樣的心情?這樣的口述歷史充滿了淚與汗,演繹了時代的情節。──編者 我在山東省的地圖上尋找平度市,他說在青島附近。 我看到青島,一掃眼,果然有個平度市。 他,崔保三,山東平度市人。 在他漂亮的紅色鐵皮屋頂的小房子裡,崔保三安靜恬然地說:「我老家家裡種地,家附近游擊隊很多,常常遇見,就參加了,跟著游擊隊跑。後來游擊隊被共產黨的八路軍打散,我就回家去,可是共產黨跑到家裡指我是反動派,要治我!為了活命,表示自己不是反動派,我只好參加八路軍。從平度一路向南走,到了浙江,在舟山群島之役我被國軍俘虜,帶到台灣,受了三個月訓,讓我認同國軍,部隊那時候在南部。」 他說話扼要又清楚,使我訝異。 「那時候是民國三十八年嗎?」我問。 「對。」 接著他說:「我那時候是青年軍201師603團。後來改編成51師153團,師長是張理夫(是哪三個字呀?)」 識字不多的崔保三完全以腦力來記憶這些事,這些數字!他補了一句:「張理夫是蔣夫人宋美齡的乾兒子。」 這樣的年歲,這樣的腦力,讓人驚詫呀!他說:「我民國二年十月十七日生。」 照中國人的算法,九十三歲了呢!
紅潤潤笑吟吟的臉,崔保三的表情裡總有一種童稚的直接,明白自己年歲老大身體健康因之產生了一種放心,也知道自己錢夠用,家人順好,平平安安的日子裡毫無恐懼,他的穩穩然讓周邊的人心緒也穩穩然起來。 較諸一般隨軍來台的十六、七歲的小兵,崔保三那時已三十六歲,在平度早已結婚生子。 「兒子現在六十多歲,孫子孫女好多個。」 三十六歲到台灣,一直在南部當兵,四十五歲那年退役,先受訓,然後退輔會輔導就業。 「退役金四百多塊,還給了兩套衣服,一床單人被子。」 崔保三的山東腔咬字清楚
,全無老人家的痰音,聲韻裡有著和他行動相等的平和,不疾不徐。 在宜蘭受訓之後,一批人被領著經過台中東勢往谷關走,到谷關,路不通,(啊那時,民國四十八年谷關便路不通!)他們在附近部隊搭伙,然後開始步行,到達見,「累得要命!」揹著小被子和簡單行李在公路車站睡了一夜,在達見花了四、五塊錢吃了一碗麵,繼續走,走到梨山,吃碗豆腐湯、啃了饅頭,福壽山農場場部的車子去接,「就這樣上福壽山農場上來了!」(連近五十年前的食物都記得呀!) 「從此就開始種水果了嗎?」我問。 老保三突然笑了,並且笑容曖昧,有些促狹的味道說:「什麼呀!都是光地,除了幾棵試種出來的果樹,全是荒地茅
草,幾間鐵皮房、木板房、茅草房頂,也沒什麼像樣的建築,被騙啦!」 我們一大伙人都促狹地笑起來,那個年頭的一些說不清楚的事,如今也只能一笑。 「本來以為已經滿山果子了!結果是要先挖草,連根挖,然後燒掉,挖石頭,扔到一邊去,用鋤頭人力開地,一開好幾年。」 崔保三仍然開朗地笑,紅嘴唇一直把快樂送出來。 對呀!不開地怎麼種果子? ■種菜 剛開始用開好的地種菜,想先種點自己吃,用燒掉的草灰做肥料,結果菜都種不活,全死掉了,原來是泥土酸性太強了,後來在泥土裡撒石灰,讓酸鹼中和,這才勉強長出白蘿蔔。 崔保三民國四
十八年四月十六日到福壽山農場報到,那時福壽山農場還在草創時期。 以前的農復會(中國農業復興聯合委員會,民國三十七﹣六十八年)在民國四十三年根據政府決策委託中央大學前身省立台中農學院園藝系師生,用兩個暑假完成「中央山脈中部高山暨東西橫貫公路主支線園藝資源調查」,調查報告中建議政府於山地發展溫帶性農牧事業。民國四十六年,行政院國軍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以這份報告為依據,展開工作行動。先由療養大隊待退士官兵中選出一百人攜帶三天乾糧由谷關步行向全未開發的高山邁去,那時得鑽茅草,砍樹枝,闢出小徑讓一行人通過,第一夜宿佳陽部落後山草叢,第二夜宿梨山山麓好漢坡,到第三天上午十點,找到了有水源的一片
廣大草生地,便決定「就是這裡!」全員留下決定墾荒拓土。這大片草生地便是如今的福壽山農場。 其實最初早的這一百名好漢都是選自療養大隊,兵源都是因病因傷而療養了一段時間,身體雖然復元但不適合再在軍中服務,可他們到空氣好的山上一方面有助健康,一方面做墾殖工作,不須趕時間,不須另謀活計解決了生存問題。這一百人分成五組,每二十人聚合在一處荒地,先砍茅草理出平地來搭蓋茅草屋,並且野地做炊,無中生有地便駐留了下來。這五組好漢居住的地方後來再建屋墾地範圍增大,並有人娶妻生子,儼然有了家、莊的味道
,便各自取了歷史上的朝代名,稱之周莊、漢莊、唐莊、宋莊、明莊,有房有田,農莊有了遠景。 ■吃得窮困卻吃得營養 崔保三到達福壽山農場時,農場才開墾了兩年而已,他住進了宋莊。 「那時真是苦啊!」 沒有薪水,沒有錢,每天早起先拿鋤頭挖地,然後才能回莊吃早飯,剛開始吃雜糧,糙米、麥片煮一大鍋,鹽水泡飯或是配給的黃豆、蘿蔔乾就飯,吃完繼續挖地,然後再吃雜糧飯,再吃黃豆,再吃蘿蔔乾……,再挖地,挖地,挖地……,一年,一年,一年……。 他們沒有想到,幾十年後的今天,糙米、麥片都成了營養食物,他們那時吃得窮困,卻不小心吃了最營養的東西,維
繫了身體的健康。 太苦了,日子又太單調,沒有電,沒有一切可以稍稍享受的東西,許多人不習慣,走了,崔保三想想自己沒有朋友,不會台語,四十多歲的人別處也不好找工作,不留下來怎麼辦?繼續挖地吧!挖地,挖地,挖地……。 印象深刻的,那時的退輔會主任委員蔣經國常常會上山去探望這些開墾的好漢,去時會帶許多雞、肉去給大家加菜,同來的許多退輔會工作人員都很喜歡農場自製的蘿蔔乾,黃豆也覺美味,崔保三說:「他們說好吃,我們就大著膽子大口吃雞和紅燒肉,讓他們吃黃豆、蘿蔔乾。」 崔保三五十幾歲時,終於明白沒有希望回大陸去,經過莊裡人介紹,他結了婚,妻子比他小十六歲,結婚
時帶了一個兒子來,崔保三婚前便將話說清楚了,他對她說:「一定要讓孩子讀書,絕不騙妳,我沒錢的話借錢也要讓孩子讀書。」 當時讀國中的這個兒子後來讀到台中新民商工,沒有考上大學,便工作去了,父子感情很不錯,只是很遺憾,兒子四十八歲那一年肝癌過世。那時崔保三人在大陸老家,簽了三個月簽證,但才一個多月就趕回來,想見兒子最後一面,終於還是沒有來得及。 從小看著他長大,培植他唸到商工畢業,兒子的早逝讓崔保三夫婦傷痛了許久,雖是舊事,老人的臉仍然黯淡,也靜默了好一會兒。 ■兒子 但他和妻子所生的兒子卻讓他紅紅的臉又升起快樂的光,這個兒子三十多歲了,
目前在台北工作,「中山醫學院畢業的,後來又唸了成功大學藥學研究所。」哇!我真是嚇了一跳!真是個會讀書的兒子呢!崔保三說:「一年學費十幾萬!吃喝還不算!」他曾經在福壽山農場場部十多年,自己的田地忙完就去場部給水果果樹上肥料、打藥、採收、包裝。這樣一天忙累下來有八百元收入,那時崔保三三餐都趕回家自己燒飯吃,「因為場部會貼一百塊錢伙食費。」這個父親就是這樣把兒子送進大學、研究所又送出大學、研究所的,風裡雨裡太陽裡,那時他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 福壽山農場地跨台中與南投兩個縣,但這個海拔2200公尺的農場,當時的大梨山地區只有國小沒有國中,所有的孩子讀國中時,若非寄居親戚家便是夫妻得分居
二處,父親留在山上墾植,母親帶著孩子到台中縣境內讀書居家去。崔保三在台中縣太平鄉便另置了房子,目前妻子和去世兒子的媳婦及三個孫女住在那邊,老人則一直住居他屬於宋莊的家。兒子很孝順,周休二日會由台北回台中家裡,崔保三又笑了,「他女朋友住台中。」老人的笑裡有豁達,完全不以為兒子趕回台中看女友他會有什麼不開心,他說:「父親節他還請老爸爸在館子裡吃了一頓,全家花了幾千塊!」說著秀出兒子女友送的父親節禮物,一支飛利浦的電鬍刀。忽然,老人又拿出一支電鬍刀,造型極炫的,欣喜地說:「這是兒媳婦送的,我一直用這一支。」 老人和子女相處很好,竅門是什麼?崔保三說:「不要管小孩!」 不論
哪個兒子,哪個媳婦,哪個孫子女,他一律不去嘮叨,他認為看不慣的事很多,可是自己和下一代或下下一代一定有距離,想法根本上不同,如果要管會傷感情,不高興就不要看,「眼不見心不煩」,真豁達呀! ■老了有飯吃就算享受了 崔保三自己在宋莊有八分多地,目前租給包商耕種,地就在住屋前面,而住屋就在場部前面。種蘋果種梨的日子已經離開他很久遠了!現在每日裡他四點半、五點鐘左右起床,中午不午睡,晚上看完電視劇大約九點多睡覺。他笑咪咪地說:「老了有飯吃就好了,算享受了。」他每天抽不到一包新樂園(哇!有人知道這個「品牌」的香菸嗎?)紅標米酒早幾年就戒了。早餐一杯奶粉加養生麥粉,午晚餐吃青菜
,「肉只吃薄薄的」,但手勁還是有的,所以自己包包子、包餃子、做花捲。和麵揉麵「都還行」,崔保三說。餃子一包一百多呢!冰箱凍起來,高麗菜五花肉的餡子,每次能吃十來個! 看他的居家環境,可以說相當的乾淨,「過一陣子就會有一點灰塵,」所以老人自己抹地!(自己抹地!)廚房裡鍋子水壺們也都亮晶晶,用了幾十年的鋤頭也仍然直挺挺地倚牆站立,生活裡的變化是下山到台中家裡和家人聚聚。回山東平度老家更是由四年一次改成兩年一次。老保三信心滿滿地說:「我一個人住,場部會照顧我,租地的包商住緊隔壁,也會照顧我。」「年紀大了,不知哪天就死掉了。」說這些話時全然沒有激動的情緒,依舊笑紋紋,依舊不疾不徐。好像
這一生的離家和辛苦都已是淡之又淡的記憶。 我們離開他的小屋時,他一再講若再來「一定要來坐坐」。我說:「好,下次來吃你包的餃子。」老人開心的笑出了整齊而沒有假牙的牙齒,紅潤少皺紋的臉上,連老人斑都透顯了快樂。 我相信他是快樂的,信奉著「老了有飯吃就好了,算享受了。」的說法,崔保三一定能獲得福壽山農場場部為他做一百歲大壽的喜樂! 崔保三伯伯,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