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蘭榮譽國民之家裡,有一個清澈的養魚池,水裡游著許多粉紅色的錦鯉,池邊坐著幾位白髮的榮民,把手掌一拍,那些鯉魚聽見掌聲,便紛紛游向他們,飼料撒下去,老榮民笑嘻嘻的看著魚兒爭吃那些食物,波面上起著一圈一圈的漣漪。 時間接近黃昏,七十五歲的錢野午先生,頭髮白得不多,看起來只有五十多歲,也坐在這群老榮民裡,一邊撒著飼料餵魚,一邊和我談起如夢似幻的往事: 他是安徽桐城人,在青年少時期只讀了四年私塾,以後便靠自修苦學,來填補不能滿足的求知慾。 十九歲那年,他立志為公家做事,先是在青年部,編入三民主義青年團,推動宣傳和服務工作,直到民國三十四年,由於工作成績優秀,被列為模範青年,奉調來到臺
灣,加入海軍,在國防部政幹班第一期受訓,期滿後,又接受過戰地政務和敵後作戰訓練,不僅吸收了武學知識,也被錘鍊成一位勇武的軍人。 三十九年,派到第一艦隊高安兵鑑,做特勤隊隊長,負責保護旗鑑的司令。巡邏的區域是浙海前線,常常因為警覺性高,耐力和突發力強,受到旗艦司令劉廣凱將軍的賞識。 他們的防區是上大陳和下大陳沿海各島嶼,配合岸上的陸軍打擊敵人,在四十年到四十一年中間,並封鎖長江口八個月,使敵人的船艦重創沉沒。 不久,東山島戰役爆發,那是我軍和敵人在海島戰中,時間最長,規模最大,戰況也最慘烈的一次鏖戰,在他個人的生命史中,烙下最難忘的印記。 指揮作戰的,是化名秦東倉的胡宗南
上將。在進攻以前,曾經召開緊急會議,分析東山島的敵情給各級主管聽,同時分派了任務,擬定了作戰方針、進攻的時間,以及登上東山島以後,攻向東山城的路線等等。並且鄭重的宣佈,這一次攻擊,打的是立體戰,動員海陸空三軍密切配合,加上傘兵部隊,規模雖不算大,一定要給予中共難以招架的打擊。 劉廣凱司令在會議結束後,回到旗艦上,又召集各級幹部,說明他們所負的任務,並且對錢野午說: 「你的責任最重大。」 「報告司令,什麼責任?」 錢野午問。 「在突破東山島的海岸防線後,立即進攻東山城。特勤隊的任務是一面作戰,一面搜索敵人的軍事資料,在資料到手以後,再轉戰到海邊,登上原汽艇,任務就算完成。」
「是。」錢野午大聲回答說: 「我一定能夠達成。」 「我就等著你這句話。」劉司令說:「這一次突擊東山島,主要的目的,就是拿到敵人的軍事資料。特勤隊是這一次立體作戰的核心,能不能順利完成,或克服困難完成,全看你們全隊的表現了。」 「是,司令。」錢野午說:「我一定擔起這個責任,把所要的資料拿到手,全部帶回來。」 劉司令又分派別的任務,錢野午的心情卻是沉重的。他想,東山島是個陌生的地方,敵人的指揮部在那裡,完全不知道。先要找到指揮部,殺掉防守的敵軍,才能拿到敵軍的資料。 回到大陳島八○五陣地,那是特勤隊兵力集結的地方。他一直在動腦筋,構思登陸東山島以後,自己應有的行動。 在半夜
一點鐘,電話鈴響了,他拿起耳機,是劉司令打來的,用低沉的聲音問: 「駐地的情況如何?」 「報告司令,一切正常。」錢野午回答。 「馬上命令全隊,配合旗艦,向東山島進發!」劉司令沉穩的說。 「是。」 他轉達了劉司令的命令,特勤隊的弟兄們從夢中醒來,很快著上武裝,登上小汽艇,在海浪中出發。副隊長就站在他的身邊,笑著詢問他: 「這次的任務,你有多大的把握?」 「九成加半成。」錢野午說:「戰爭是瞬息萬變的,還有半成,要看我們能不能發揮潛力了。」 「進入東山島,要怎樣找到敵人的指揮部呢?」副隊長說。 「這一點你放心。」錢野午說:「我已思慮成熟了。」 「能不能講講看?」 「進入島上
後,要詢問老百姓。他們一定樂意告訴我們,敵人的指揮部在什麼地方。」 「對。」 天才矇矇亮,遠方出現一片黑影,便是東山島。天空中響起飛機翅膀撕裂空氣的聲音,大家抬頭看,那是我方的飛機,迅速地到達東山島上空,隨即開出一朵一朵小花,白色的,從飛機翅膀下飄飄的降落。錢野午知道,那是傘兵部隊,第一批攻擊東山島,引起敵軍的注意。槍聲砰砰傳來,雙方展開交戰。 鐵瞉小汽艇往前衝!由於敵軍上了傘兵的當,分出大部份兵力,去圍攻傘兵。錢野午的特勤隊抵達東山島的南方,跳出小汽艇,只遇見零星的抵抗,加上飛機又投下炸彈
,幫助他們攻擊,很快的,他們衝上東山島,在上午八點鐘,掃蕩了殘餘的敵兵,攻進東山城。 才敲開兩家大門,老百姓便告訴他們,中共的指揮部在城的中間,有前門也有後門。錢野午把特勤隊分成兩部份,一部份由副隊長帶領,攻打指揮部的前門,另外一部份是他自己率領,攻打後門。 老百姓願意帶路,唯一的條件是,如果國軍不是反攻回來,在離開以前,一定要帶領他們脫離這個島嶼。 前門先開火,留守的敵軍又上當,集中向那一處還擊,錢野午乘虛攻入後門,從背後開槍,射殺那些敵軍,確定再也沒有抵抗的力量了,便叫弟兄們翻搜箱子和櫃子,還有那些辦公桌的抽屜,把全部文件資料,統統裝入各人的防水袋中,又詢問領路的老百姓,
還有沒有別的指揮所,能找到相關的資料。 「有.有。」那些老百姓說:「隨我們來。」 錢野午和副隊長隨著他們,又搜索過五個指揮所,看見弟兄們把所要的東西全拿到了,才高興的說: 「仍從南邊跑出去,登上鐵瞉小汽艇。」 「隊長,我們呢?」那些老百姓問。 「回家收拾東西,在南面的灘頭上搭船,快走快走!」 看一看手錶,已是十點鐘。守衛東山島的敵兵傷亡大半,槍聲反而更密,原來敵人有一般軍艦,滿載著水兵,經過這裡,本想上岸停留的,聽見槍炮的聲音,遂強攻參加作戰。艦上又發出聯絡信號,引起大陸方面派來更多的部隊,一波一波往上衝。 錢野午回頭望,在烽煙瀰漫中,掩護他們旳傘兵陷入苦戰。他算一算
時間和距離,想奔上鐵瞉小汽艇絕對來不及,會被敵人追趕,打自己的後背。他只得下令,轉身應戰用拖延的戰術,且戰且走,阻撓敵人的反撲,慢慢退回灘頭去。 空軍察覺了,一面轟炸,一面聯絡海軍,和後面的預備隊伍,分批增援上來,演變成海陸空的大會戰。子彈和炮彈在耳邊飛,副隊長陣亡了,錢野午立即拿起他的資料袋,大聲叫: 「第四批第五批的部隊到了!弟兄們,保護資料要緊,快點奔回灘頭陣地,登上小汽艇!」 炮聲,轟炸聲,密麻的槍聲,交織成一片。想離開東山島的老百姓,加上雙方的部隊,混雜在一起,拼戰到下午兩點鐘,特勤隊才回到小汽艇邊,錢野午催促剩下的弟兄們上船,同時保護老百姓,也紛紛上船。敵人搶攻灘頭陣
地,炮火向人多處打。鐵瞉小汽艇容易翻覆,錢野午再度轉身應戰,咬牙射擊,同時關照弟兄們,叫海軍的兵艦收容那些義民。 看見大家統統上船了,他才最後一個踏上小汽艇,就在這剎那間,左臂受傷了,資料袋啪的一聲掉在艇上。剛想彎腰去撿,頭皮正中間又感到一陣疼痛,眼前發花又發黑,他便昏迷過去。 等到清醒過來,已躺在後方的醫院中。弟兄們來看望時,他第一句話便問: 「那些敵情資料呢?」 「一件也沒有失落,統統帶回來了。」弟兄們回答說:「你的傷勢怎樣?」 「還算好,頭上只揭去一塊皮,沒有射中骨頭。」錢野午說:「沒有那些老百姓,我們拿不到資料。為了保護老百姓受傷,也是值得的。」 後來他才知道,
東山島一共打了三天三夜。由於我軍事前擬好作戰計劃,敵人是惶應戰,故爾被打得傷亡慘重。而我軍雖然也有傷亡,在戰後檢討起來,是作了一陸海空聯合進攻的演習。 談到這裡,錢野午一面撒飼料餵魚,嘆吁的說: 「可惜的是,長時間算起來,那些敵情資料也失去效用了。」 四十六年,他離開海軍,調到大陸救災總會,做谷正綱先生的機要秘書。又過了十一年,才來到台東市的馬蘭榮譽國民之家,作終身的安養。 他是海軍出身的老英雄,一直到現在,仍喜歡魚和水。看著錦鯉爭食飼料時,他說: 「那會使我想到在海上作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