砲戰記述
作者:張永祥
撰稿人:張永祥
民國47年
老實說:我沒有資格談那場砲戰,我沒有打過一發砲彈,連支槍都沒有,我祇是個微不足道的康樂隊員。
那年,第十軍奉調金門,康樂隊隸屬軍部,也跟著到了金門。我們不住在營區,住在「山外」一棟四合院的民房,從沒見過房主,房主就是「金門防衛部」。
工作很快的展開,話劇隊演出的戲碼是「煙村四五家」,我寫的劇本,在台灣還沒演過,是一齣小市民的悲喜劇。工作量增多,幾乎每天都有演出,有時候一天演兩場,而且大多都是在白天演。為甚麼?我解說一下:部隊不集中,防線太長,一個砲兵營
防線有多長?要踞守多少座碉堡?我不會計算,那是軍事機密,我知道戰士們不能同時來看戲,至少要留下三分之一,留在戰鬥崗位上。晚上不能演,因為我們都是在露天演出,用的燈光太亮,避免被對岸的匪軍觀測站發現。一切的措施,只因為我們身在第一線。 無論是一個連為單位,一個排、班,要我們演我們都會去演。在碉堡外面,藍天就是天幕,陣地就是佈景,戰士們坐在地上,頂著陽光,吹著海風,看得起勁,我們演得也很起勁,工作比較辛苦一點,大家情緒都很高昂。
金防部副司令官兼政戰部主任柯將軍,勉勵
我們的辛勞,還辦了一個茶會,卻聽到一個康樂隊要撤銷的消息。
軍中需要康樂,但要集中使用,軍以下不再有康樂隊的編制,人員集中到陸總部,或軍團部康樂隊。大隊長周樂民當眾宣佈,編制取消,他不再是大隊長了,但是他把大家帶到金門來,一定負責把大家帶回台灣。我們在等返台的船期。
都去買貢糖、高梁酒,我也買了兩瓶。隊上一位士官,申請入黨考核通過,我身兼小組長要陪他去。(註:我曾是匪諜自首,也是國民黨員,兩者並不抵觸)去「大武山區」區黨部宣誓,儀式在一間小型會議室舉行
;忽然聽到了巨大的爆炸聲,有人說:「是炸山!」。金門構築工事,常常炸山都沒在意,怎麼炸起來沒完,會議室也受到震動,大家都警覺到不對,有人猛吼一聲:「砲戰!」,聲音特別淒厲,像發口令所有的人往外衝,跟著別人跑,跑進了一處掩體。記下這個不尋常的日子,這天是民國四十七年八月二十三日下午。
十幾個人擠進掩體裡,都是政工人員,對砲戰並不陌生,這樣「大」規模的砲戰,也沒經歷過,聽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好像整個太武山區都沸騰了。(後來証實:太武山區落彈最多
,是匪砲主要目標)我們都凝神、喘息、傾聽、不語。 我當時的感受,好像遇到一場暴風雨,鋪天蓋地的雷聲;爆炸聲就在你頭頂。 「這一發好近,就在旁邊。」 「對案岸瘋了,真他媽的瘋了,打這麼久!」 「我們的砲呢?奇怪,我們的砲怎麼不還擊?」
有人不停地咳嗽,砲灰煙屑隨著熱風刮進掩體。終於有停的時候,那是兩個多鐘頭過去了,大家走出掩體,剛才宣誓的會議室,一半被炸沒了。
我和士官趕緊往回走,還不知道隊上怎麼樣?
路上沒看到甚麼人,只看到爆炸過後的彈坑,路也被炸得四分五裂,到了我們住的地方,隊上的康樂車停在外面,沒被砲彈擊中,車身有很多彈孔,一個五加侖的汽油桶,也有彈孔,幸好桶裡沒油,都是被爆炸的彈硝掃到的,可見砲彈之威力。
四合院挨了砲彈,部份房屋倒塌,有一位隊員還在,他名高岱,喜歡寫詩,詩人高岱。 「咱們人呢?」我問。 「都躲出去了,還沒回來。」
他答。 「你怎麼沒躲出去?」 「砲戰來的時候,我煮了一鍋茶葉蛋,才煮好一半、、、」 「哦,你就守著這鍋茶葉蛋,命都不顧!」 「我告訴你,你要該死躲到那裡都會死,不該死---聽天由命!」 旁邊還剩半鍋沒吃完的茶葉蛋。他這份膽識真是少見,值得一記。
隊上的人陸續回來了,一個沒少。砲戰時他們跑到最近的「衛生連」。各自清理炸後的損
失,驚魂甫定,大家談論著沒想到要回台灣了,趕上這場砲戰,幸還是不幸?幸者畢生罕見,值得留念;不幸,我們能不能回去台灣,前途未卜。 第二天---八月二十四日,我們聽到一些「小道消息」。(我強調是「小道消息」不足採信) (一)匪軍策劃這次大規模砲戰,想必策劃準備了很久,他們的情報,老總統 蔣公這幾天在金門視察防務,這情報是錯誤的。老總統於兩天前已離開了,國防部 俞部長還在這裡,砲戰時受到輕傷。
(二)砲戰發動前片刻,匪軍兩架米格機先俯衝進入「大武山」區,先開始轟炸,機槍掃射,目標
對準山區內的「水上餐廳」,幾為副司令官步行經過棧橋時,突然遭到襲擊,有的當場殉職,也有送醫不治,他們都為國捐軀,其中包括抗日名將吉星文將軍。
(三)砲戰前匪軍「水鬼」先潛伏上岸,換上國軍的服裝,假冒是通信兵,剪斷電話線,破壞通訊系統,以致各級指揮所聯絡中斷,指揮命令難以下達,各砲陣地未奉命令不能還擊。聽說有位砲兵連長,忍無可忍,曾擅自下令還擊。
據統計匪軍這次砲擊,兩個多小時共發射了四萬多發砲彈,以大小金門的面積、落彈的密度,在世界砲彈史上也是空前創下記錄的。匪軍如此瘋狂之作為,其目的甚為明顯;一舉
摧毀金門、震撼威脅台灣。這是毛澤東的如意算盤,很符合他狂妄自大的心態。 他們的目的達到了嗎?很快就得到答案---那就是金門第二天的還擊。
在相同的時間,也是下午三點左右,金門怒吼了,展開全面還擊,每個砲陣地噴出陣陣濃煙,所有的砲對準對岸的匪砲陣地、觀測站、軍事據點,一刻不停地還頭痛擊。
一場更大的暴風雨,更沉重的雷聲,震天憾地,我們很明確地告訴對岸,你們昨天所發射的飛砲,只不過傷到金門的表面,
還有一個地下金門,那是多年來將士們用血汗築成的。今天讓你們見識見識,發射的威力、砲彈的數量,一定超出你們的預料和想像。為壯烈殉職的幾位副司令官討還一個公道,以牙還牙、血債血還,憤怒的砲火兩個多小時沒有停頓,發射的數量也超過昨天的四萬多發,這證明我們的砲位超過對岸的匪砲。中國人常說的:「誰怕誰呀!」
在我們還擊的時候,對岸很少反擊,是被我們壓制住了,還是測試我們有多大的力量。
砲擊停下來,天色已暗了。接到政戰部電話,命康樂隊立刻趕往「料羅灣」碼頭,有一艘
運補船,今晚要回台灣,可把我們載回去。我們趕到料羅灣,沒看到有船,因潮水已退停在外海,叫我們在海灘上等,海灘遼闊並無遮掩,一條淺淺的壕溝,深度只能過膝,人要躺在裡面或者趴下,才不會暴露在外。隊員們或蹲或蜷坐在溝裡,只有大隊長趴在溝裡,把行李馱在背上。他最怕死。 一個站崗的戰士跑來告訴我們,海灘上用帆布蓋住的是一大堆砲彈,從船上卸下來,沒來得及搬運,叫我們不要吸煙,不要靠近。
當夜月明星稀、海浪拂岸、其聲也輕,看來是個寧靜的夜,其實並不寧靜。有情報得知;對岸集結大量
船隻、砲艇、調動兵力,蠢蠢欲動,匪軍要在今夜進犯金門,搶灘登陸。一定會有砲戰,匪砲要掩護支援登陸的匪軍,我們一定會反擊,砲戰在所難免。還有大批的「水鬼」要潛伏上岸,從事破壞,為登陸的匪軍做內應。 聽到這些消息,確實叫人心驚膽戰,萬一有一發砲彈落在我們那堆砲彈上,康樂隊就和料羅灣共存亡了,那是真的玩完了。
但願這個消息不確實,經過兩天的砲戰,雙方已摸清對方的底細,金門安然無恙,戰鬥力超出想像,搶灘登陸就是送死,不可能成功。只有一個理由;執行那個屠夫毛澤東的命令,他是
不顧匪軍死活的。 今夜還能上船嗎?沒有人跟我們聯絡,只有傻等,等到午夜過後,卻看到一幕難得一見的奇景---在海上的夜空,忽見爆出一串串的火花,排列整齊,很像放焰火,從左到右,從右到左,發出「乓乓」的聲音,又像展開的扇面,我們默默地數著火花、、、三十三、、、三十四、、、把海面都照亮了,我們也終於看懂了,海上有軍艦,還不止一艘,火花是軍艦上發射的排砲,目標是從對岸來的砲艇、機帆船,匪軍不顧死活果然向著金門來了! 持續了約兩個小時,火花停了,海上不見一艘軍艦,只有漂浮的破船,沖到海
岸來的匪軍屍體。是我們海軍大捷嗎?也有人說是美國軍艦暗助我們一臂之力。總之,匪軍登陸金門徹底失敗,半途葬身海底,不需要匪砲支援,砲戰未曾發生,我們抓到幾個水鬼,康樂隊算是躲過一場災難。
白天不可能開船,對岸的匪軍會發現。我們苦守一夜,天亮時再回到「山外」,四合院不能住了,再到衛生連去避難。有零星的砲聲,比起前兩天都不當回事了。 下午,隊上接到野戰醫院的電話,我們的炊事班長(伙伕頭)劉勤忠在住院,他前幾天在醫院動手術開疝氣,我們都把他給忘了。現在要我們把他接走,醫院
遭到砲擊,病患和醫護人員都已撤離。
大隊長指派我去把他接回來,幹麼要派我去?我說:「大隊長,你答應把我們都帶回台灣的,應該你去!」他仍堅持面帶苦笑,外面砲聲不停,來去野戰醫院要兩個多小時。一位三期學弟潘必鴻一向衝動,他說:「學長,去好了,我陪你去!」我看推辭不掉了只好說:「孫越,你陪我去,」孫越瞪著我看,但很快就會意到了,我們在隊上相處得不錯。(孫越---就是目前台灣那位終身義工我很有幸和他在話劇隊共事五年,我寫的劇本都由他主演。一位傑出的演藝人員,信奉基督以後,退出演藝圈,投身社會工益,走遍孤兒院、老人院,世界佈道,勸人
戒煙,人們對他的尊敬稱他「孫叔叔」。) 孫越毫不推辭,我們借了衛生連一輛中型吉普,駕駛是個年輕的充員戰士。
在零星砲火中,我們到了野戰醫院,幾乎沒人了,找到劉勤忠,他有點意外我們來接他,他開了刀站不起來,我抱住他的屁股,孫越捧住他的頭,把他抱上車,車不能開快,怕震動傷口裂開。
我們就這樣抱住他,駕駛很沉著慢慢開,不顧砲彈在車前車後落下來,還好、沒有一發砲彈落在車上,比預估的時間還要長,天色快黑
了,我們才回到衛生連。 我們隊上的人都不見了,說是在一個小時以前,接到電話他們已去了料羅灣,我們的行李和買的高梁酒也都帶走了,意思是叫我們趕快趕去。
那位駕駛真夠朋友,願意再送我們去。一路上我心裡真氣呀!如果船開走了,把我們三個扔在這裡怎麼辦?我對不住孫越拖他下水,他一直沒抱怨。路上砲聲不斷,我根本沒聽見,只想見到大隊長,怎麼跟他算這筆賬,他憑甚麼派我出這趟差? 到了料羅灣,不出所料潮水已退,運補船已離開
碼頭,遠遠停在外海,隊員們都已上船。看我們在望海興嘆,立刻有戰士來為我們準備小艇,淌著潮水把劉勤忠抬上小艇,開往運補船。這趟艱難的過程,都是靠戰士們一路相助,我們總算趕上了,留在金門的是滿心地感激。
登上運補船,沒看到大隊長他們,只看到船面上躺著很多傷患,蓋著野戰醫院床單,躺滿整個甲板,他們是白天就運上船的。有海軍告訴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不要出聲,隨時開船。天色已全暗了。
船啟動不久,指揮台傳下口令;大家在船上不要走動,把自己的手錶拿下來,因手錶的錶面
會反光,對岸匪砲的觀測站會發現。這是艘普通的船,船上沒有武器裝備,但值勤人員全都是海軍。
船上的馬達聲停了,聽不到「澎、、、、」的聲音,我們航行的海岸線,大概距對岸不遠,船隨著海流在慢慢移動,慢極了,好像船沒在動,整整一夜都在滑行;全船沒有一點聲音,在夜色寂靜的海面上,我們終於見到曙光。
天亮了,馬達聲又響了,大概我們已經離開危險地帶,晨光照在甲板上,我坐在傷患旁邊,看清楚他們,一位海軍中尉領章是政工,提著一桶水,蹲在傷患們身邊,拿水杯喂他們喝點水,潤
潤乾裂的嘴唇,當我看到有的傷患,眼不睜開,唇也不動,我的淚就止不住了,中尉耐心地一個個要喚醒他們,他們就是不動,很多個傷患都這樣。 他們都沒有外傷,都不是被匪砲擊中受傷。是「八二四」我們還擊的那天,他們是砲長,是第一砲手,不停地射擊;忘記了自己,被砲火濺到臉上,臉上的鐵銹洗不掉,揭不下來,眼睛被砲火燻得看不見,尤其是耳朵,不但聽不見了,還有血、、、那是震破了耳膜。看年齡都在壯年,能擔任砲長,他們都是從大陸來的老兵。
麥克阿瑟將軍說:「老兵不死,他們只是凋零。」我看
不對;老兵也會死,他們為了任務提前凋零。為了守護金門,打擊敵人,捍衛台灣,付出壯年的生命。
中尉提著水桶,希望把每一個傷患都喚醒,顯然是辦不到,看他眼睛也溼了。這時大隊長忽然冒出來,昨夜他躲在煤堆裡,身上臉上都蒙了一層煤渣。沒等我開口他先說:「你的行李找到沒有?幫你帶上船了,對了你還有兩瓶酒,不管找得到找不到,到台灣我送你兩瓶酒!」我聽了沒有反應,我對他已經沒有氣了。我在想另外的事,戰爭可以使人變得卑微、渺小。像大隊長和我,為了一己之私,斤斤計較個人得失。戰爭也可以使人變得偉大,躺在這裡的老兵,他們一無所求,對個人一無所取
,卻慷慨地奉獻出自己的生命。我們能不感到慚愧嗎?
航程本來半天,我們多了一夜,到中午才抵達澎湖馬公,這是砲戰發生第一艘離開金門的船,碼頭上站了一片白亮的、耀眼的海軍大官,總司令梁序昭也親自來迎接我們,大批醫護人員先上船,用擔架抬走那些已經殉職的、還等待急救的老兵,我們站在旁邊等,在看,不止我一個,我看所有的人臉上都淌著淚水。
我只是個卑微的康樂隊員,有幸經歷了那場歷史性的砲戰,半個世紀快過去了,我不敢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