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魯營長是基於義憤,憑一時之豪氣,斷然下令發砲還擊,但到砲戰停歇、心情冷靜之後,馬上發覺闖下了殺頭的大禍,因為胡玉公手諭擅發射一發砲彈就要依敵前抗命論處,如今統計全營發射了兩千幾百發砲彈,就長著兩千顆頭顱也不夠砍啊!事到如今伸脖子縮脖子總是一刀,乾脆,不必等憲兵來綁,咱自己去請罪(當時營指導員劉國俊在臺灣受訓)便對副指導員簡湛少校道:「走吧!咱倆一起去請罪吧!」
簡湛少校道:「你若被砍了頭,我這顆頭也保不住,乾脆一起請罪、一起挨刀,兩顆頭掛在一起才好看!」
兩個人乘上一輛吉普車,由白玉生士官駕駛直駛「奧西西」而去,一條平整的公路被砲彈打的稀爛八糟,車子慢慢行駛上顛下簸,左搖右晃,好不容易到了作戰中心。坑道口的憲兵認得是大砲營營長,也沒查驗「派司」就敬禮放行,魯營長進到作戰指揮室,見電燈通明如同白晝,俞部長額貼紗布坐在中央、胡玉公陪坐一側,馬上向前敬禮報告說:「因為通信中斷無法請命,不得已擅自下令開砲還擊,消耗砲彈兩千餘發……」還沒來得及說完,俞部長就搶先問道:「 你是哪一級單位?」
「報告部長,我是營級單位!」
「啊!一個砲兵營竟能還擊了兩千多發!打的好,好!」
胡玉公坐在一側瞪著雙眼本來想要發作,但一聽部長已經誇讚說打的好,也不得不勉強苦笑著附和說:「打的好!打的好!」
這短暫的幾秒鐘,真是生死交關最驚險的「一剎那」筆者嘗為這一件事做臆測,假如當時俞部長不在場的話,會是怎樣的結局呢?
魯、簡二公託部長的鴻福,不但保住腦袋,反而成了英雄,立刻辭出登車開到營指揮所來,向大家高談闊論一番,這時前埔連長湯順華少校、鵲山連長吳景玉少校也都來到指揮所,向營長報告傷亡及損耗情況,直到天色欲亮,才各自返回,準備再次迎戰。
天色甫亮,電話線路已通,防衛部命令彈痕分析小組馬上去作業。所謂的「彈痕分析」就是利用敵人砲彈打來爆炸之後在地面上造成的彈坑,經過測量及圖解來判定敵人砲位,更由破片、信管、彈帶等的驗證,即可知道敵砲的口徑、程式等資料,是砲兵情報中重要的一環。當時金門全島劃分成若干責任區,太武區的彈痕分析是由自強砲兵營負責,由情報官兼任組長,營測量班長胡景溪士官為副組長,率領兩名測量士兵,擔任分析作業。以往都是砲擊一停立即出動,但這次卻因所有車輛均派去送傷患、運補給、運工材、查線路去了,一直無車可調派,才被防衛部來電催促。好不容易等到一輛小吉普回來,駕駛徹夜未眠,去伙房拿了個饅頭,邊開車、邊啃饅頭、邊打瞌睡,掙扎著開到太武山翠谷中停下,分析組立刻下車作業。
整個翠谷的地面好像被耕耘機耕鬆過似的,彈痕連彈痕、彈痕摞彈痕,環湖公路被打的破碎凹凸,電話線散落滿地,水泥灌頂的平房都被打穿、鋼筋叉椏,地上丟散著沾血的棉被,牆上黏著帶髮的頭皮。水上餐廳也被穿了幾個洞,桌上還留有幾個被彈片打斷的玻璃杯,有個半截杯中還有飲料,胡景溪士官正想端起來喝,馬上被情報官制止了,兩人相對哈哈大笑,餐廳中碗櫥前有一位管理的士兵,只顧整理破碎的東西,對分析小組的嘻笑也懶得一看。
翠谷北端有胡玉公新建的二樓別墅未被擊中,但在門前附近卻落了兩發砲彈,把樓墻面打的斑斑剝剝,玻璃窗震的粉碎。另外,在環湖路西北側的一座小司令臺前,發現兩個由南方射來的火箭彈痕,並撿到一隻火箭彈的尾翼。當時翠谷中除了幾組查修線路的通信兵外,很少有人往來。
二十四日中午後砲戰又起,雙方都是以砲對砲的激戰,除了砲兵陣地落彈如雨外,其他地方都安然無恙!前埔的湯順華連又被打的夠嗆,如果不變換陣地,有全部被殲滅之虞,遂奉命連夜轉移到昔果山佔領陣地。另外,在太武山最高峰頂上,由楊春和觀測官為首的聯合觀測所,也成了匪砲轟擊的目標,防衛部指示二十五日把位置遷往成功洞坑道中,成功洞是明朝末年鄭成功陪魯王下棋的石洞,也是金門的名勝古蹟。
二十五日是自強砲兵最熱鬧的一天,從早上一直打到天黑,各連都有特殊的表現,一枝筆無法同時寫,只好以時間的先後逐次敘述:
太武山上的楊春和觀測官奉命遷移觀測所,天色微亮即立刻行動,但階梯陡峻,徒手人員上下都很吃力,要搬運器材設備其困難度可想而知。往返搬運需時頗久,直到天已大亮、薄霧全消尚未完全搬完,而人員上下已被匪方發現,集中多門火砲向觀測所猛轟,時新址器材尚未架設無法執行任務,原觀測所中雖僅剩了一架望遠鏡及一部電話機但尚能修正射彈。楊春和上尉令其他人員到成功洞去佈置,自己留在原地觀測射彈,作戰中心的火力協調官吳功才上校,幾次囑他下來暫避,但楊上尉以任務為重、生死事小,向吳上校報告說:「新位置器材尚未架設,無法執行任務,我決心留在原址執行觀測任務,與碉堡共存亡,請長官不必掛念!」不久電話線被打斷了,碉堡四周落彈如雨、硝煙瀰漫、火光閃爍,大家都以為楊上尉早已中彈成仁了,但天佑忠良,從早到晚近千發的砲彈並未把碉堡炸塌,楊春和上尉安然無恙,後來蒙部長特別召見,又當選戰鬥英雄,蒙總統頒獎賜筵,更獲得戰地佳人垂青締成良緣,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砲戰剛一停歇,大洋村的一群百姓嚷著走進裝砲連陣地來,副連長王幹英上尉馬上出來看視,百姓們一見到王副連長,都一齊跪了下來,把王幹英嚇了一大跳問道:「各位這是幹什麼?你們有話請起來說,給我下跪我怎當得起?請快起來!」一面說一面伸手把為首的一位老人家攙扶起來,這位老者苦著臉道:「我們是來求求你不要開砲!」王幹英道:「共匪打我們,我們怎能不打他?」老者道:「共匪開砲叫他打別處嘛!只要你不開砲,共匪就不會打我們大洋村了!我們大洋村都快被打平了!你再要開砲招惹他們,我們大洋村就要全被打死了呀!」這一下可真是有理說不清了,王幹英上尉只好耐心的勸慰,詳細的解說、費盡唇舌給百姓分析道理,好不容易才把這群百姓勸走。
機動到昔果山的第一連仍是露天陣地,打了一天又增加了傷亡,幾乎到了無人不掛彩的地步,奉上級命令又連夜收砲開往水頭陣地。水頭陣地有四座輕砲掩體,這四門重砲開來只能把砲塞進去,而沒法開架用砲,好像避難一般。小金門島上有四座較大的砲掩體,經勘查可供加農砲使用,便又從水頭出發,裝船渡海挺進至小金門,這是一次敵火下的變換陣地。烈嶼師的師長也就是老指揮官郝柏村將軍,冒著砲火親自到岸邊迎接,當火砲進入陣地時,匪砲一直緊追著射擊,副連長黃書堂上尉不幸中彈身亡,是砲戰時全營中為國捐軀的最高階級,副連長是戰砲隊長,職務至為重要,不可一日或缺,營長乃令派鵲山連連附楊春晨上尉趕往小金門繼任,這也是後話按下不表。
鵲山連是對圍頭區匪砲作戰的主力,連長吳景玉少校是浙江人,抗戰時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從軍學生,勝利後又到上海去繼續讀復旦大學,來臺後考入第四軍訓班十七期畢業。因為他在上海市住過,同事們給他起個綽號叫「小彆三」這位彆三連長打起仗來十分英勇,兵隨將轉,因為連長英勇全連也跟著英勇。二十五日從早到晚,不停的戰鬥,把圍頭匪砲打的落花流水,住在溪邊的兩棲偵察隊(水鬼隊),當夜摸上了圍頭匪區去實地偵察戰果,看了非常感動,回來後殺豬慶功,將半個屠體送往鵲山連。吳景玉頗為驚詫,因為平日並未和水鬼隊往還,素不相識的友軍怎麼會突然送來半條豬呢?怎麼敢接受這份厚禮呢!一再婉拒不敢接受。
「報告大砲連連長!你聽我說,若論隸屬,你們是陸軍我們是海軍互不相干;論交情,兩個單位也素無往來,原因是昨天夜裡我們登陸匪區,到圍頭附近去偵察,親眼看到你們砲戰的成果。匪砲掩體被擊穿、匪砲被砸毀、油庫起了火、彈藥庫被打炸,匪軍死傷一片狼籍,我們看到這樣豐碩的戰果,心中由衷的敬仰。為了表達我們的敬意,全隊官兵一致決議,派我們幾個人送來這半條豬,東西雖然輕微,但卻是代表我們全隊同志的熱忱,如果貴連拒絕接受,我們真是太傷心了!回去怎麼向隊長交代?」
吳連長被這一番話感動的幾乎掉下淚來,緊緊握住這位偵查員的手說道:「貴隊的這份熱情真是能讓鐵人垂淚,頑石點頭,如果我再要不收就太不識抬舉了。但是克敵致果本是我們分內的職責,僅僅盡了一點應盡的責任,就蒙貴隊如此的厚餽,實在自感慚疚,真是卻之不恭,收之有愧,只好厚起臉皮把這份厚禮收下來,我本當代表全連官兵親自到貴隊,向隊長及全體同志當面致謝致敬,但戰鬥任務在身不敢擅離職守,拜託各位把我這點感激的心意,向貴隊長及諸同志轉達,我們一定會加倍奮發,創造更佳的戰果,用來報答貴隊的盛情!」這件事在戰地一時傳為佳話。
住在田埔觀測所的羅世增觀測官,原本患有砂眼,平時兩眼通紅,在二十五日整天對在望遠鏡上觀測,弄得眼睛腫了起來刺痛難忍,睜都睜不開,便向情報官報告:
「報告情報官,我的眼睛刺痛難睜,不能觀測了!」
「你去安心療養你的眼睛,我向營長報告明天我到觀測所去接替觀測任務!」
晚上營長到指揮所來問道:
「你答應羅世增去替他觀測?」
「他眼睛壞了不能執行任務,營裡所有的觀測官都派遣光了,甚至把連絡官石澤銳上尉都派出去了,現在只有我自己去了,哪裡還能再找得到別人?」
「你要去觀測所,營部情報事務怎麼辦?」
「報告營長請您放心,我的助手黎萬有是砲校的高材生,雖然是一個士官但能力很強,例行情報工作絕能勝任!」
魯營長考慮了片刻道:
「好吧!那你就先準備一下,看哪天去?」
「射彈修正任務不能中斷,我明天就得趕去!」
第二天營長特別派自己的座車,由白玉生駕駛,把情報官送往田埔觀測所。田埔是金門島最東方的一個突出半島,與大地村僅有窄窄的沙灘相連,若遇到大潮時,就變成了孤島,村中只有十幾戶人家,景色頗為宜人。砲戰時,就到碉堡中對著望遠鏡觀測修正鵲山連的砲彈,順便修正內洋連的砲彈,後來八吋砲來增援,更得替八吋砲修正砲彈,雖然忙了一點,但射擊停止後便可以四處漫步,和友軍聊天、或是下海摸八腳魚,日子過的蠻愜意!
情報官正在心曠神怡的當兒,猛不妨頭頂被炸得皮破血流,千幸萬幸僅傷及頭皮,顱骨沒被砸爛,先請步兵連的醫務士敷藥止血,不久周蔭石醫官又趕來做重新包紮,第二天是十月六日,共軍宣佈停火一週。停火後第二天,新任的司令官劉安祺上將到田埔觀測所來視察,見情報官頭上纏著十字繃帶,便問道:
「你的頭怎樣了?」
「被打破了!」
「不太嚴重吧?」
「沒有傷到骨頭,僅是皮肉之傷,不妨害執行觀測任務!」
「哦!很好!砲戰至今你得過什麼獎?」
「我只希望打勝仗,功和獎從來沒想過!」
「好!副官!把他名字記起來!」
副官走過來,打開筆記簿,邊寫邊問,記了個一清二楚。隔了約一星期,頒下了一枚虎賁戰功獎章,營部感到很驚訝,人事官蔡上尉特地打電話到田埔觀測所詢探究竟!
「喂!觀測所嗎?我請情報官聽電話!」
「我就是!請問貴官尊姓大名?」
「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嗎!我是人事官!」
「噢!原來是蔡老兄,好久不見了,請問有何指教?」
「你老兄的神通可真不小啊!營裡還沒來及替你報功請獎,你從哪條路線上奔走鑽營弄來一座虎賁獎章?」
「你問我,我去問誰?你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哈哈!」
過了幾天蔡人事官到防衛部副官組去查詢,才查出這一枚獎章是司令官交辦的!
激烈的砲戰從八月二十三日起至十月十五日止,連續鏖戰了四十四天,十月六日美匪恢復華沙大使級談判。共軍宣佈停火一週,後來又延長一週,十月下旬第二回合砲戰又起,不久共軍宣佈「單打雙停」。國軍在口頭上嚷著「我們絕不承認什麼單打雙停!」但在行動上卻配合的唯慎唯謹,從來沒敢在單日向匪區發射一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