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身影 吃早餐時遇到一位年約五十歲婦女,知道我在外省眷村長大,說起她讀國中時一位軍人轉業老師,在海邊荒僻的學校教音樂,每一個班級教的第一首歌就是:「教我如何不想她!」老師在示範唱這首歌時,每每感情貫入若無旁人,唱畢後淚水盈眶話語發抖的解釋歌的涵義,當年小女生們不知老師何以會如此,留下深刻印象至今難忘。 在部隊與老士官們相處,我很能理解這位老師情緒。他應是抗戰從軍的大學生,書讀到一半為了國家存亡加入青年軍,當時的口號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自此個人前途與國家命運綁在一起,前半輩子隨著軍隊跋涉大江南北,不幸又逢內戰,戰事失利跟隨國軍渡台,從此隔著大海與親人不復
相見。 無親人的他孤獨的住在學校,每日聽著濤聲望著大海,伴著琴音唱歌渲洩情緒,他思念的是親人、未過門媳婦還是情人呢?後者的可能性較大,當他放聲高歌淚水打轉,唱出的是時代悲劇與失落情懷,學生們為老師的態度感到驚愕,但是三十多年後她懂了,因為在談話中,她滿是憐惜與不捨說出當時的畫面! 這種情況在島上比比皆是,只是未被發掘出來的更多。一位大陸新娘與夫婿在眷村開小吃店,進來用餐最多、來的次數最頻繁的是老兵,當小店被迫收攤後,最失落的是拄著拐杖的他們,在垂老薄暮之年再也無法吃到家鄉口味了,而附近的炒米粉、米苔目、滷肉飯、貢丸湯不是他們熟悉的味道。 又一位陸配在鬧區開自助餐,一位老兵吃過
之後從此不再往他處。進門一開口就先喊:「丫頭! 」熟稔的呼喚就像在叫家鄉鄰居小姑娘。吃飯是一回事,重要的是想聽聽來自家鄉的口音,問問家鄉的情況,說著說著眼裡就泛出了淚花,而老先生壽高已八旬有餘,已經無法像「回鄉偶書」中,「少小離家老大回」鬢角花白的主人翁仍能與家鄉童稚對答! 又有一位陸配,因孕口饞,常在家附近永和豆漿店吃油條豆漿,一位老兵也在吃餛飩麵,吃完後孕婦攙著他過馬路,以後再去店裡,老人一定在固定位子,吃著同樣的麵食,然後再由她護送走上一段路。生產過後的她搬家了,過了好一陣子再回去,店員告訴她老人還常來並問起她,望著空盪的坐位,突然一股強烈失落感興起,她在心中默問:「老人家,您現在
還好嗎?」 我直覺感到也許頭一次吃完那一碗麵,老人原本未必再去店裡,但是她的親切與照拂,帶來了久已未嘗到的溫暖,以後在固定時間、固定位子都在等著她,想享受似女如孫的溫情,可是遺憾未曾留下聯絡方式,一段老少緣從此失去,有失落感的應是老人,他已沒有時間等下去。 在我任教的一所公立高中,牆上嵌著一面感恩事蹟,感謝保管軍械的工友,在身故之後將財產捐贈清寒學生。身前他是學校最低階職務,任何人都可以呼來喚去,淘氣的學生模仿著他奇怪的口音,故意延遲交出軍訓用槍,讓視「槍械如生命」的退伍老兵,急得追索不已;但是白日學校大家庭的喧鬧,讓他不會感到孤寂,學生中懂事與調皮的都給他帶來溫情,他視學校如家、
學生如孩子,他的贈與,就是傳統家庭中栽培下一代的觀念,我難忘這一位劉姓工友。 「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是禮運大同篇裡的理想,但是「有所養」仍是不足的,應該要有愛的關懷與行動,如上面幾則故事中的散播愛心。老兵們最缺的就是親人的愛,陌生人少許的關心都會給他們帶來撫慰,老兵們的交往、生活是單調孤寂的,他們的身影是落寞的,他們曾功在國家、退伍後投入建設加速台灣現代化,更有廚藝如牛肉麵、辣豆瓣等豐富了寶島吃食文化,成為台灣的傳奇。 許多老兵終其一身節儉刻苦,卻在身後捐出財產資助需要的人,無分省籍族群,他們出生於動亂年代無從選擇,絕大多數辛勞坎坷一生,但是在日益凋零的可數老兵中,我們是否能及
時投注關懷,讓他們夕陽人生不再失落,身影不再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