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撈拔!」 我用河南口音呼喚著我的爸爸。 「哎喲,不是跟你說過,別一直叫我呀,我在這裡過得好得很哪,你們好好照顧你媽就行啦!」 自從去年六月跪別老爸,午夜夢迴剩下的就是無盡的思念,在夢中跟老爸的對談像是真實發生,醒來後仍感受到他對老媽的濃濃關懷與愛意。 跟大部分榮民伯伯一樣,我的爸爸也是四九年從大陸撤退來台,那年他21歲,軍中退伍後參加了烏山頭水庫、石門水庫、橫貫公路的修建。最後,他選擇位於橫貫公路的洛韶駐足。那是因為他看對眼而展開熱烈追求的愛情故事在此發生,他的愛情結晶在此出生、長大,他的莫逆之交全是在開拓橫貫公路時結交的。橫貫公路,對他來說是人
生最重要的一頁。對我而言,洛韶是我和他人生交織的開始。他常常拿地圖講述他如何離開大陸,從哪裡開始打共產黨,一路從哪裡撤退,最後人生中最大的遺憾與心痛是從15歲之後再也沒見過他的媽媽。曾經,我問過他為何選擇來台灣?他說,為了認識你媽,為了把你們生下來!決定在洛韶生活,是因為山上的生活單純! 洛韶屬於公路局第四區工程處工務段,當橫貫公路通車後,留下一批工程人員負責維持公路的暢通,小時候看到的是這些叔叔伯伯天天扛著笨重的機具修補毀損的道路,放炸藥開鑿山洞,傍晚總是灰頭土臉的回家。在那小小的村落裏住著十來戶人家,大家過著雞犬相聞的日子,在山上靠著微薄的薪水是不夠養家的,所以下班後都兼著種水果,我
家也不例外,但我家跟其他家不一樣的是我的媽媽還養豬、養雞、養鵝。她學會做雞肉鬆、豬肉鬆,老爸總要她拿去分送給鄰居,在那物資缺乏的年代,香氣四溢的肉鬆是孩子們味覺的享受。 孩子,對這些飽經戰亂,又在橫貫公路開發時再次經歷失去戰袍的男人們來說是個寶,任何一個孩子的出生都被視為村中大事。其中最讓人津津樂道、笑談至今的就是我那錯號「涼亭」的同學出生的故事了。話說那天是颱風剛過不久,整個橫貫公路柔腸寸斷,公路局的公務車在花蓮無法回工務段,中午時分,吳媽媽開始陣痛,哀號聲響透天際,村里醫官正好放假,這下把一群鐵漢子搞得束手無策,大伙七嘴八舌熱鬧烘烘討論之後,決定將原本就圓滾滾現在又有孕在身即將臨盆的
吳媽媽綁在藤椅上,由八個壯、瘦、高矮不一的男人輪流抬著。一邊抬一邊要忍受吳媽媽的拳打腳踢,當走在崩塌的山壁上,還得忍受她不停的恐懼嘶吼聲。扛著超出負擔的重量邊走邊跑,只希望能夠早點送到天祥,因為那裏有一位原住民接生婆。沒想到才到豁然亭,我那同學就忍不住出來見大家了,照理來說在戰場上看多了血應該沒甚麼可以大驚小怪,但是對這些叔叔伯伯來說接生這事完全屬於手忙腳亂、不知所措的事。經過一番折騰,總算將老小都安頓了,「涼亭」一下子就成了大家的孩子啦! 山上的孩子們,沒有人讀過幼稚園,我們的幼稚園就是山林,還有晚上滿天星斗伴著我家爸爸的講故事時間。每個夏天的晚上,左鄰右舍的孩子們會自動聚集到我家院子
來,水滸傳、三國、聊齋在他的眉飛色舞中,個個人物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眼前。爸爸個子不算高,但是講起故事讓人感覺劇中人物全部上了他的身,一下子是英姿風發的趙子龍,一下是矮個子武大郎,為了配合武大郎腳色,他總會學著武大郎在京劇中的舞步繞場一圈,逗得眾人樂呵呵。他所說的故事讓人百聽不厭,直到現在這些人物都是我的好朋友,這算是我們的歷史課。通常講完故事,接下來就是口琴、洞簫時間,當時對洞簫一無所知,只知道每當老爸一吹洞簫,深沉悠揚的樂聲,總會讓原本喧囂的院子,一下變得沉靜,洞簫讓那些叔叔伯伯陷入思念故鄉家園的情緒中。每當洞簫音樂一停,我們就知道該是回到床上的時候了,或許這算是我們的音樂啟蒙課吧! 四
川來的鍾伯伯以現在的語言來形容,他是個標準的黃梅調迷,所有的黃梅調唱片他家全都有。我們聽他講述唱片中的故事,梁山伯與祝英台、遊龍戲鳳、秦香蓮,我們邊聽邊唱邊演,在說學逗唱中我們學會了禮義廉恥。鍾伯伯家的三個孩子,是我們這群孩子中黃梅調唱得最好的,爸爸常打趣說未來可以去台北唱戲了。 在山上,宗教信仰一樣都不缺,有基督教浸信會、天主堂還有唐伯伯家開的慈惠堂。唐伯伯是一個虔誠的道教徒,他的慈惠堂初一十五香火鼎盛,他很喜歡把孩子們招集到堂裡講佛經給大家聽。高大黝黑的唐伯伯的安徽口音是小朋友最愛學的,雖然他講的經書一大半聽不懂,但是對於好人有好報、輪迴轉世、地獄的故事,我們幾乎可以倒背如流。若要說
有他的講經甚麼影響,就看我們整個村子裡的孩子從小到大各個循規蹈矩,沒有人敢使壞,就算壞,也只是小小調皮而已。 以前總以為山上有廟又有教堂,眾神一定會保佑我們。但是當颱風季節到來,又會懷疑眾神應該都去放暑假了。小時候,最怕颱風來,只要颱風一來,我家的木造屋子吱吱作響,甘蔗板牆壁被吹得整個鼓起來,真怕整個屋子被風捲走,還記得讀小二的我帶著弟弟妹妹一起用力的想將鼓起的牆壁推回去。有一年雨水下得又厚又急,引爆土石流,差一點將我家給埋了,那時爸爸和叔叔伯伯們白天去搶修道路,下班後再回家一起幫忙清理,忙得每個人都疲憊不堪。 時光流逝,村裡的孩子們漸漸長大,大人們像是有共識般,陸陸續續的搬下山,
只為了讓孩子們能受更好的教育。這些年,雖然父執輩一一的離開人世,前往天上與日思夜想的父母相聚,我們這些已近半白的孩子們仍然時不時的返回山上,只為了尋找曾經共同生活的記憶,回憶那守望相助,親如弟兄,禍福與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