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四十一年冬,我們裝甲部隊配合南部友軍演習時,借住在高雄鳥松鄉鳥松村一戶民宅。 三合院矮牆土磚屋,正廳及右廂房空著,正好可住滿全分隊,左邊住朱姓屋主一家,主人是五十開外的婦人家,兒子做鴨販生意,媳婦做洋裁,有點不良於行,整天忙製衣,養育三位可愛孫兒女,一家人都很和氣友善。 年關將近,部隊加菜、放假,隊長馬平繁上尉利用假期,派兩部運輸車輛,載官兵到南端的鵝鑾鼻調劑身心,屋主家人和村中青年男女一起同行。 早上七時出發,到達目的地,大家辦完手續,上到燈塔歡呼;房東太太卻獨自徘徊,原來是不會填單不能進去;我即協助辦妥手續,扶她繞著旋轉梯到塔頂,遠眺海洋,看著海鷗群飛。 她既喜
又驚,拉著我的手說:「少年仔,下去吧!」 從此,我喊她作「阿母」,她也待我如子,曾以生硬臺灣國語說身世:「戰爭期間先生過世,除了房子,什麼也沒留,只有四處打工撫養兒女。日本人大興土木,建軍營,今日陸軍官校、步兵學校、五塊厝營房等,都做過小工,工資微薄,每天只吃兩餐,飯後工作,沒有休息,稍一遲緩就皮鞭『伺候』或扣工資,每天做到天黑,不當人看。哪像今天阿兵哥,還帶我們坐車出去玩,真是卡好……」。 兩個月的相處,軍民間情誼濃,眼見就要回營,難免依依不捨。「阿母」送我相片和地址,我每逢年節都以書信問候。 我將退伍時,特地從旗山騎兩小時腳踏車,到鳳山市拜見「阿母」。她高興地留我住一宵,
次日清早,帶我到廟裡燒香參拜說:「這是我子!」盼我留下,並介紹親戚女兒給我為妻,但我已有規劃,只能感謝老人家美意。北上後我考取花蓮師專,畢業分派至新竹山地學校服務。而「阿母」於五十五年間以八十五高齡辭世,令我懷念不已。 民國四十三年間,部隊改編,駐防湖口基地,接受戰技訓練,期滿實施戰車砲實彈射擊;要在外圍派警戒,防止民眾越界撿拾砲彈殼,以策安全。 真巧,那三天我都被派在同一條通往茶園要道警戒。次日下午,射擊近尾聲,為阻止一位戴斗笠、包花布頭巾、背竹筐的中年婦女,進入警戒區撿砲彈殼說:「等下我幫你撿。」因為茶園是她的,怕被別人撿去。 射擊訓練結束,我幫著撿到很多砲彈殼,她很高興
,問我姓什麼?我說︰「姓劉。」她一聽,驚喜地呼喚兒子以國語轉達:「都是一家人,我家也姓劉!」能在異鄉遇到同宗,特別興奮!於是我們互換姓名和通信地址,約定星期天到她家作客。 放假那天,滿懷喜悅,越過後山,經過小徑,來到茶園中的舊式農舍,有綠油油的矮叢茶樹和結實累累的橘樹,屋後幾棵高聳柿子樹,黃澄柿子高掛。她準備了豐盛佳餚,讓我酒足飯飽後,才意猶未盡地回營。之後,我一有空便常去拜望,三十幾年常相往來,但和劉家父母皆以叔嬸相稱。 七十七年,接到義弟父喪電話,一下班騎鐵馬直奔到他家時,聽義弟金昌告知:「父親臨終前說:『三個兒子,為何只來你一人?』明明兩兄弟,哪來三個兒子?」後想到我,要我拜
為義子,印在訃文上,如了老人家心願,自此便稱劉母為「媽媽」。 我每逢年初二,便和其他義姊妹回「家」拜年,兩位義兄弟對待我有如同胞兄弟,婚嫁喜慶必定通知我參加;每年春節前夕,都送我兩隻飼養的放山雞好拜天公。 六十歲那年去拜年,大家在客廳喝茶聊天,興致極濃,「媽媽」自房裡出來,從口袋掏出黃金戒指套在我手指:「今年是你六十歲生日!」眾姊妹同聲賀道:「生日快樂!」離家幾十年,從沒做過生日,承蒙義母慶生,多麼溫馨,令我感激涕零! 老「媽媽」對我的子女也很用心。兩女兒出嫁,各送一只金戒指;兩年前娶媳婦,以九十九高齡出席婚宴,當新郎新娘來到她的桌邊敬酒,即拉著新娘的手戴金戒子;特別的禮物,
展現了老「媽媽」的愛心! 去年底,老人家以一百零一歲高齡駕鶴,我喊了最後一聲「媽媽」,送第二位義母到另一個極樂世界。 我生長於戰亂中,漂洋過海來到寶島已近一甲子,幸有兩位仁慈義母全家的照顧,讓我還得以享受母愛和家庭溫馨,真是銘感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