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穿越橋底,繞過列為平南八景之一的游魚洲,停靠北岸碼頭。池中告訴我,堂弟及堂侄等人已到碼頭來迎接您。我踏上碼頭臺階,他們就立刻擁過來熱烈的握手寒暄,他們的年齡都比我小,我一個都不認得,靠池中在傍替我一一介紹認識。 碼頭上面停有許多三輪車,車夫圍攏過來兜攬生意:每輛乘二人,每人要收人民幣二元,我覺得便宜,池中卻與車夫討價還價,最後減為每人收一元五角。馬達動力的三輪車很快就把我們送到平南縣招待所。在接待室剛坐定,縣府臺辦室主任鄧偉進先生首先趕到打招呼;中午鄧主任等幾位縣府人員在招待所餐廳招待午餐,餐後並派中巴一輛送我們返官成鎮東岸村。 東岸村乃我生長之地方,遠視村郭依稀,近觀粉牆樓宇已
殘破崩圮,綠樹池塘面目多非,浪子初歸,重履故居老宅,雖熟悉而又陌生。 梁家老屋原在村子西邊,自高曾祖賡儀公開始陸續在村子東邊興建樓房宅院,主屋座北朝南,建有前、中、後三座廳堂,前廳為大客廳,可容坐賓客數十人;中廳較前廳高,為宴客廳堂,可一次開筵六席,後廳又較中廳為高,內供祖宗神祇牌位,為婚嫁喜事或喪事行禮廳堂。廳堂之間隔有天井走廊,背後與兩側為連棟二層樓房二十多間,四角各有三層樓房一棟,環建成方形集居大宅院,分由各房伯叔兄弟等二十幾戶人家居住。當年人丁興旺,每逢新年或婚嫁喜事,宅院內十分熱鬧。現今,前廳已夷為平地,大半樓房已破爛或崩塌,不堪居住。我家樓上房間地板已霉爛,不能住人;樓下房間
壁泥剝落,尚勉可居住。長輩及堂兄弟歷經劫難,或已死亡或已遷徙異地,尚存留在故居者聊聊無幾,年青後輩相見不相識。唐賀知章回鄉詩:「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催;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也正是我如今的寫照。村東梁家昔日樓房連棟,丁口興旺。家戶小康;現今已破敗衰落喪亡離散。世事無常,滄海桑田,曷勝噫嘻! 東岸村內原有四口池塘,引入溪水養魚,池水清澈。池邊有幾棵高大龍眼樹及荔枝樹,夏日坐樹下石上乘涼談天,觀魚戲水,魚樂人樂。現今,四口池塘已棄置日久,泥土淤塞,已成臭水塘;龍眼樹、荔枝樹都不見了。這是沒收人民私產改為「共產」的結果吧?! 村子後山原有滿山松樹,鬱鬱蒼蒼,松濤蟬唱可
聞,自從搞人民公社吃大鍋飯、土法鍊鋼之後,山上松樹已被砍伐殆盡,山坡地也被肆意濫墾,導致到處是童山濯濯「黃土高原」。 山林濫伐濫墾結果,也肇致河道淤塞,水流不暢,一遇大雨山洪暴發,洪澇為患,「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的景色已難以見到;因為潭已淤塞,水已不清,山已黃禿不紫了。 漢朝民歌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遙望是君家,松柏冢纍纍;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穀,井上生旅葵;烹穀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向東望,淚落沾我衣」。我乃二十從軍征,六五始得歸,目睹家園殘破衰落,親族喪亡離散景象,亦難免「淚落沽我衣」也。
翌日早晨,天空飄著細雨。家人準備好香燭祭品;我與池中弟及侄兒等同到後山祭掃父母墳墓。 多年來透過香港同鄉好友協助,一直能與大陸親人保持通信;從池中弟來信中得知:父親早在民國五十一年大陸連年饑荒缺乏糧食,不堪飢餓罹病而去世。那時池中亦不幸生病,弟婦分娩;母親在夫亡子病孫幼「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悽惶情況下,獨力撐持家計,張羅食物,才不致全家成為餓殍。 池中弟來信中常提到:母親時常拄著拐杖坐到大門口,眺望遠方,似乎在盼望天涯的兒子忽然歸來。每次看完家信都心酸不已。 在開放探親之前兩年,母親還吩咐住在廣州的孫女麗群寫信約我到深圳與母親見面;那時尚末開放探親,我是現職公務員無法到香港去。
就在那年冬天,母親生病了,她等不及開放探親就離開這個苦難的塵世。 我站在母親墳前不禁雙膝跪下,眼淚奪眶而出。離別四十多年,親恩未報。子欲養而親不待,生不能菽水承歡,歿不能歸鄉奔喪,殮未能憑其棺,窆未能臨其穴,養生送死兩俱虧缺,心中愧疚難以言宣,嚎啕哀哭久久不能自己。 山風拂雨,子規啼血,雨水與淚水同流。秋山寂寂,黃土沉沉,祝禱母親在天之靈永遠安息! 在家鄉停留了幾天,與親人、族人、鄉人交談中,得知過去幾十年來一些變亂滄桑,說者聽者都不勝吁嗟感歎;他們都認為我能避秦赴臺是福氣。然而,我到臺灣阻隔了幾十年,有家歸不得,究竟是福氣耶?抑是不幸耶?我想,兩者兼而有之;這是上天導演的一
齣時代劇,劇中角色際遇有喜也有悲,有幸也有不幸。 回程仍搭桂平輪返廣州,夜深乘客已入睡,只聞江浪聲與輪機聲,思緒起伏難以入寐,漫漫長夜,愴懷難抑,起而執筆抒寫數行: 少年立志別鄉關,羈旅蓬瀛兩鬢班; 風木飄搖親不待,蓼莪泣賦淚盈顏。 秋郊墓祭草菲菲,曩日親情憶晚暉; 生虧菽水逝無殮,鞠育深恩報憾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