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歲那年的夏天,蒙顯給自己出了一道難題:長孫將在九月十一日結婚,他要在宴會上,替每桌的來賓做一道手續繁複的橘香扣肉。從軍前他在瀾滄跟著大廚學過做菜,當年在鍋鏟的火光刀影間磨出的技術,是這麼多年來,顛沛流離後,關於家鄉最清楚的回憶。 蒙顯十八歲從軍,到民國五十年從緬甸接運來台,戰爭佔據了中間的二十六年八個月又十六天,拿著槍桿子的日子裡,下廚只是年少時的經歷,當時的他怎麼也想不到,安頓在台灣之後,在雲霧繚繞的清境農場,這些雲南菜的滋味穿越時光,將他帶回往日。 他最拿手的菜是橘香扣肉,帶皮五花肉水煮後淋上龍眼醋與醬油,拌上從內側撕掉白膜後曬乾切絲的橘皮,接著下鍋油炸,煮過的五
花肉遇上熱油,空襲般從油鍋裡翻出一大朵與鍋面同大的油花,他直挺挺地站在爐邊,毫不畏懼噴灑的熱油,對他來說這不算什麼,比不上真正的空襲。 反覆著油炸與蒸煮的程序,最後將五花肉切片鋪在碗底,放入切絲的橘皮,蓋上一層浸在鹽水中搓揉再炒過的梅干菜,蒸煮後倒扣在碗上,至少得耗掉整整三小時,才能成就這道菜。 在清境農場壽亭新村定居後,他買了十六打碗,將剛出爐的橘香扣肉分送給昔日的戰友,戰友曾在緬甸的熱帶氣候下徒步走遍山野,日日夜夜面臨死亡的威脅,或目睹親友陣亡在沙場上,他們從未因此說過苦,卻在扣肉滑過唇齒間的那一刻抵不住如山洪般湧向鼻頭的回憶,扣肉不酸也不嗆,卻使他們濕了鼻頭與眼眶,吃
過橘香扣肉的友人從未歸還過呈肉的碗,十六打碗有去無回,對他們來說,那是回憶的信物,不能歸還。 十九年前,妻子過世,此後獨居的蒙顯鮮少大顯身手,他仍有體力與耐性,能在爐灶前站三個小時,只是菜做好了也只能自己吃,大菜太容易襯托家裡的冷清與老年的孤寂,那是舌頭之外的滋味,獨自品嚐太沈重。 從雲南到緬甸、寮國、泰國、台灣,他流浪過太多國家,也在不安定的時代裡失去太多,而現在,年老的他卻有了太多時間,他能指著遠方的山頭,告訴拜訪的年輕人,他曾在某年某月某日,在深山裡採集貌似松果,可做為染料的朝陽果,當時他被整窩虎頭蜂咬了十幾針,覺得滿頭滿臉又熱又麻,昏昏沈沈之際急忙採下田裡的緬甸黃瓜,應急塗在頭上,
靠著打仗磨練出來的體力與毅力走回村裡,下山求醫。 他也能清楚描述自己曾在緬甸打過老虎,老虎神出鬼沒,咬死兩匹馬,在軍營外徘徊不去,老虎巧妙地躲過陷阱,不出聲,靜靜地蹲在草叢間,在月光下看起來像一丘黃土,連站崗的衛兵都沒有發現,老虎捱過深夜的寂靜,忽從雜草間躍起,士兵在驚慌之際亂了槍法,二十幾發機槍子彈都打在螞蟻窩上,是他急忙將槍上膛,連著兩槍打在老虎額頭上,才將它打死。 虎皮變賣給緬甸的商家,換了保命的子彈,虎頭放入鍋裡熬了整整二十八天,直到骨頭全溶了,化成一小碗虎膠,才送給師長。 蒙顯從來都不是一個普通的老人,清境農場的居民對他的經歷瞭若指掌,他是上校副師長退伍,是義民中階級最高的一位
,也是義民大隊長,開設清境國民賓館也是出自他的點子,他有過人的經歷,卻平易近人,甚至還會模仿猴子的動作,說剛開始種果樹的時候,猴子是怎麼聰明地闖入果園,又是怎麼愚笨地摘了果子夾在腋下,腋下的果子一舉手就掉,始終只夾了一顆帶走,卻留下滿地剛成熟的果實。 蒙顯在長孫婚禮的前一個月開始準備菜色,這場婚禮給他重新下廚的動力,他不愛自吹自擂,能表現的機會不多,體力也早已大不如前,沒有妻子的幫忙,他的進度緩慢,只能一個人在廚房裡慢慢磨,路過的人都看得出他對兒孫的感情深厚。但是,鮮少有人知道,蒙顯的兒子其實並非親生,當年他帶著師長的遺孀與獨子來到台灣,親自安頓師長的遺孀,等她再嫁。蒙顯與妻子沒有生下自己的
小孩,在無後為大的華人社會中,他情願為義氣犧牲自己,默默帶著妻子與師長的獨子來到貧困的山裡開墾,兩人全心全意,將師長的孩子扶養長大。 他付出遠比一般人照顧親生子女更多且更深的感情,日復一日,沈默地作著菜,一晃眼,耗去整整後半生,到現在,已過了四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