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又失眠了。 窗外,幾株挺立英拔的青竹,在夜風中微微晃動;我茫然凝視那婆娑飄飛的竹葉-咦,怎麼弄得嘛?阿婆的音容笑貌,居然會閃現在疏落的竹葉間!我揉揉疲倦的眼框,一泡淚水,不知何時竟滑落在手臂上。 58年了!阿婆,我是多麼想您啊! 首都南京,再我幼小的心靈裡,該是一個多麼嚮往的地方;然而,當我有機會實現這一份願望時,竟是懷著離鄉別土的哀愁,跟隨我們河南的臨時中學,輾轉流亡而去的。 在這種心情下我認識了阿婆。 她比我的母親年紀稍長,在我們臨時駐地附近,開著一間小雜貨店。當時,聽說他的兒子已當兵去,撇下媳婦秀花,為他開管店務。也許是老人家念子心切,以致心情寂寞的關係,自從看到了我們
這一群飄零的孩子後,她就常會帶副嚴肅而慈祥的神態,主動來照顧我們;使我們這群驚魂甫定的孤雛,格外感到親切、溫暖的保護意味。 「阿婆,替我釘個子好嗎?」 「阿婆,替我替我洗洗衣服行嗎?」 「阿婆……」 孩子們一有了依靠,事情就會特別多。於是,左一聲阿婆,右一聲阿婆;「阿婆」的稱呼,就這樣不知不覺得傳開了。她聽後雖無歡喜的表情,但也無厭煩的樣子,總是默默地為我們補破衣,洗滌骯髒的衫褲,還不時主動地照應著我們一些生活上瑣碎的小事情。 我是一個較內向的人,對陌生環境一下子不太容易適應,再加上茫茫流浪歲月,何時結束?實在是困惑難過極了。鬱積的心情無從發洩,弄得煩悶異常,終於,心理影響了生理,我
病倒了。 是一個夕陽西下的時刻,我震顫著身子,偎倚在她的門邊,可憐兮兮的望著她:「阿婆,我冷……」 「冷?」她抬手撫摸我的手臂說:「快進來吧!」 進屋後,她急忙為我泡了一大碗紅糖生薑水,送在我的身邊,並催促著我:「快喝下去!」 我把一碗熱辣辣的糖薑水喝了下去,仍感暈暈地頭重腳輕;隨身就胡亂地歪斜在她的床舖上,想休息片刻再說,誰知一躺下,就再也爬不起了。當我夜半驚醒時,她的媳婦秀花熟睡在櫃檯上;阿婆正向母親一樣,緊緊摟抱這我虛弱的身體,來溫暖著我。我此時滿身涔涔濕汗,全黏浸在她的臂彎及衣襟上,感到輕鬆了許多。 我滿懷悵然的望望她,一時痴呆地竟吐不出一個字來。當她輕撫我的髮際時,我就一頭
倒向她的懷裡,無盡的淚水,表示我對她難言的感激! 從此我與阿婆的情感,似乎又增進的許多,在心底裡,我已把她當母親一樣看待了。 漫天烽火,遍地狼煙,鄭州、開封相繼失守,時局一天天的緊張了。當我的心被國仇家恨緊壓下來時,就越發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安,唯一解脫的辦法,就是悄悄地溜到阿婆的屋裡去,享受她常會為我煮熟的鹹蛋,或是燒好的美味小菜。有時,她還會塞上幾張鈔票在我的上袋裡,備作零用。越來越厚重的庇愛之下,我幾乎「樂不思蜀」了。阿婆看機會成熟,就笑咪咪地試問著我:「乖孩子,你以後怎麼辦呢?」「當兵去呀!」我衝口說出了心中的想法。 「不行,你年紀還小,況且,書也沒唸好!」她慈祥的面孔突然沉重了。半
餉,才說出了她心裡蘊藏很久的話:「這樣吧!搬來家裡住,我會照顧你繼續讀書…」。 迷惘中,我發覺她潮濕的眼圈,閃爍著無限的愛憐。 「不,將來共匪要是再…….」 「傻孩子,這兒是我們國家的首都,怎好輕易就給土八路打來呢?」她笑了。那爽朗的笑裡,顯示著我是多麼的無知,而她是多麼的充滿信心。 當她堵截我說話時的剎那,我驀然的瞧見了她那滿頭的白髮,以及滿臉條條顯明的皺紋。 當共匪沿著隴海、津浦兩條幹線的大平原,直湧向徐州的時候,我們一群青年學生,再也無法鎮靜,再也無法忍耐了。滿腔的熱血沸騰,終於置身於「從軍熱潮」的行列中,報名參加青年軍,準備到台灣受訓後,隨時衛國殺敵,報酬雪恨。我為了怕見阿婆
,引起她傷心,這事一直瞞著不敢告訴她,可是最後還是被她發現了。正當我們大夥集中在火車站前時,她匆忙的跑來了,從人潮中找到了我,一把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臂:「孩子,你…….」 「我…….」面對著可憐的阿婆,我揉著潮濕的眼睛,不知應說些什麼才好。 「孩子,您沒錯,我不會怪你的。去吧…..」她哽咽著:「只是,您可別忘了回來呀!」她從腰裡摸出一個手絹包,那裡面捲滿了鈔票,急急地塞向我的口袋。一時,我的熱淚,再也制不住滾滾落下……. 幾十年來,我一直沒有忘記臨別時阿婆的叮囑,一定會返回到阿婆的身邊。 兩岸開放以後,我滿懷著希望,急切地去了南京,別說見到阿婆了,就連阿婆的小店都不見了,我久久地站在大街
上,眼淚頃瀉而出,流不完的眼淚,包含了我多少年多少天對阿婆的思念,朦朧中,我看見阿婆張開著雙背向我跑來,我一頭撲在阿婆的懷裡:「阿婆,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