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的故事--古榕樹下笑談兵
作者:陳凱良
撰稿人:段彩華
在台東市的新興區,有一個馬蘭榮譽國民之家。一走進大門,便被它清幽的環境所吸引,深綠高大的樹木,滿院的鮮花,還有沖天的椰子樹林,夾著乾淨的人行道。在一個深深的別院裡,一棵十人合抱的老榕樹,垂掛著粗粗密密的鬚子。有池塘,養著彩色的錦鯉,也有佛堂,由老榮民揮洒著蒼勁的大字。鳥叫、蟬鳴,交織著蕭蕭的樹葉聲,顯見得管理服務做得很好,把馬蘭榮家變成了世內桃源。 我是一個走訪者,遊逛到這個桃源裡,抽出半天的時間,和老榮民們閒話家常。就在那棵老榕樹下,泡了兩杯茶,坐在藤椅上,和七十八歲的老榮民陳凱良先生,談起半個世紀以前的往事。有烽煙、有砲火,也有嘶喊和殺聲,時光突然倒流回去,重見到昔日的戰場──那些血
和汗流成歷史長河的日子。 他讀書不多,十八歲去做藤椅的學徒。說時,拍拍我們坐的藤椅,笑了一笑。在編織藤椅的時光中,烽火已從北方蔓延到南方。他每製一把藤椅,便聽到日本鬼子屠殺中國人的慘事,每繞一圈藤條,又聽見不同的血腥屠殺。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二十三歲時,他放棄做手工藝品的技師,慷慨從軍,到國軍十五師去穿起軍裝,經過一番艱苦的訓練,開到前線上去,和日本鬼子拚殺。 民國三十年,日本兵第二次侵略長沙。陳凱良是長沙人,隨軍調到長沙,參加第二次長沙大會戰,他十分興奮,感覺到這一次作戰,自己的任務又是救國又是保衛家鄉。 他們急行軍趕到東鄉時,看見很多傷兵被抬在門板上,撤退下來。槍聲一陣比一
陣緊,連長下命令衝上去,他和弟兄端著步槍快速奔跑,衝到火線上,跳進壕溝,已能望見日本兵從黑煙和火光中閃現。他把牙一咬,甩出一顆手榴彈,正落在一夥向前攻的敵人中,轟然一聲,敵人們在黑煙中倒下去。旁邊一個尚未撤退的傷兵大聲叫: 「格老子,要得!」 「怎麼要得?」陳凱良問。 「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賺一個。」那位傷兵說:「格老子,你一個手榴彈扔出去,炸倒了六個龜兒子,哈哈哈,至少賺了五個。」 「笑話,」陳凱良一面射擊,一面說:「我看得清清楚楚,至少炸倒一泡!」 「什麼叫一泡?」 「你是四川人吧?聽不懂我的湖南話?」 「格老子,我正是四川人。」對方說:「什麼叫一泡?」 「一泡就是十個。
」陳凱良說,又扔出一顆手榴彈。陣地前面又轟的一聲,倒下群日本兵。 那個傷兵忍住疼痛大聲叫:「格老子,現在是兩泡還多了。」 陳凱良又打了幾槍,問那個傷兵:「你怎麼還不退卻?」 「我等著彈藥兵送子彈來,」對方說:「槍裡一有了子彈,我就能再多殺幾個鬼子!退卻?退卻就不是漢子!」 那是一場殊死戰,雙方都動員附近戰區內的兵力,往這個戰場硬拚。那個左肩上負傷的四川佬,自己用綁腿裹住傷口,仍留在壕溝裡,和他們的增援部隊並肩作戰。彈藥送來了,他把五發子彈裝在槍膛裡,打給陳凱良看。一顆子彈打完後,就有一個鬼子倒下。五顆子彈打完後,硝煙灰沙中倒下五個日本鬼子。 四川佬再裝上五發子彈,一邊打一
邊說:「怎麼樣,我的槍法不錯吧?人多的,用你的手榴彈炸,零星往上攻擊的,都交給我,保險一顆子彈一個,不會漏掉半個。格老子,這塊陣地上有你的手榴彈,我的長槍,足夠了!」 在阻擾攻擊中,只要有剎那的時間,陳凱良就會和那個傷兵對話。 「請問,你的槍打得那樣準,是怎樣練習出來的?」 「多做俯地挺身,增強小臂的力量,手把槍托得很穩,眼睛又好,抓住要緊的一剎那再開槍,自然而然就彈無虛發了。」 這是在實地作戰中,那個四川佬給陳凱良上的第一課。 他受傷不退的精神,也使陳凱良欽佩。他當時想,四川佬是我的好榜樣,只有學習他,才能殺退所有的日本鬼子。 兩個人還有別的步兵合守的這一帶陣地,使日
本兵傷亡慘重,根本攻不下來。在天黑以前,敵方調來大砲,向他們轟擊。土地被炸裂,壕溝被打成許多缺口,直到斷成好幾段,那個四川佬被彈皮再度迸傷。肋骨處向外流血,陷入昏迷中,才被擔架伕抬下去。陳凱良在喘吁中間: 「他要抬往那裡?」 「傷兵醫院。」擔架伕說。 「那一個傷兵醫院?」 「李家大屋。」擔架伕說: 「在霞流市。」 「遠嗎?」 「打你的仗吧!」擔架伕說: 「不近。」 講到這裡,陳凱良停頓一會兒,回憶說,當時,他問過那個四川佬的名字。五十多年了,認識的弟兄們太多,新名字換上舊名字,在記憶中模糊了。現在只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在生命中出現過,挺重要的。 炮彈轟擊後,他們的增援
軍損傷一半,只好調整陣容,繼續防守下去。血液往上湧,眼珠子都紅了,在砲火昏暈中,廝殺了兩天兩夜,他們的一師人,只剩下一個班,後面的增援部隊又到。十二個人只有一個人不願退卻,就是他陳凱良。負傷的連長罵他: 「你想把性命丟在這裡嗎?抗日戰爭還長久呢,留下一條命,到後方整編,還可以多殺更多的鬼子!」 他拗不過連長,被他拉走了。經過整編以後,又開到江西作戰。永遠忘不了的,是秀水那個地名,他們和日本軍隊隔山拚殺,雙方都出動所有的兵力,爭奪那個山頭子,他們衝上去,日本兵退到山底。日本兵衝上來,他們又退到原陣地。一直拉鋸了六七次,當他第八次衝到山頭上以後,和弟兄們奮力死守,日本兵又往上攻,在槍聲比雨
點還密時,陳凱良突然感到左邊的小腿有點不對勁兒,想往前追擊,忽然跑不動了,用手一摸,手掌上全是血。他咬著牙也不願意放棄衝殺,偏偏被擔架伕發現了,把他用力拉住,抬到門板上。不管他怎樣叫嚷,還是小車換大車,大車換汽車,被送到很遠的一處傷兵醫院裡去。 「這是什麼地方?」經過救治後,傷勢漸漸輕了,他問護士兵。 「李家大屋改成的傷兵醫院。」護士兵回答。 「在霞流市嗎?」他又問。 護士兵點點頭。 他想起那個四川佬,那時還記得他的名字,提出名字來問護士兵。護士兵查了三四天,終於查出來,回答他說: 「那個四川佬是你的朋友嗎?」 「是的。」陳凱良說。 「非常不幸,他已經傷重不治,埋在附近山坵
上了。」 陳凱良很難過,躺在病床上想,如果那個四川佬左肩上負傷時就退到傷兵醫院療養,一定能治好。憑他那桿槍,打得那樣準,保險能射殺更多的敵人。而他負傷不退,反而誤了更大的事。一條生命的消失,使陳凱良又得到一次教訓。 經過三個月的調養,他的勢慢慢痊癒了。出院以後,他調到七十五師,又和日本兵在戰場上拚鬥。血和汗總算沒有白流,敵人投降了,部隊在興奮和歡樂中留駐在江西。抽出一個例假日,他爬到自己受傷的那個山頭上去看,砲彈坑和槍痕仍在,又撩起褲角,看一看腿上的傷疤,不由得露出歡欣的微笑。就在這時候,排長走來,對他說: 「陳凱良,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什麼?」他站
起來問。 「上級的命令,你升為下士班長。」 「謝謝上級和排長的教導。」他說:「壞消息是什麼?」 排長的表情十分肅穆。 「連上有弟兄發生不幸嗎?」他又問。 「比那個更糟糕,你要調到保安隊去,組織游擊隊,繼續和叛亂的八路軍作戰!」排長說:「軍令是不能遲延的,你明天一早就要離開原單位。」 「是,排長。」他大聲答應說:「到了游擊隊中,我會比打鬼子時,更加努力的。」 脫去軍裝,穿上便衣,和八路軍作戰,是一種新經驗。那時候,他已鍛鍊成一個神槍手,打射程內的任何東西,都是百發百中,篇篇八路軍小看游擊隊,想吃掉他們,收攬他們的步槍。敵人一批一批的往上攻,他便一顆子彈打倒一個,使成群的敵人都死
在攻擊的半路上。 在江西和浙江等地轉戰三年,胡璉將軍擴編新的部隊,陳凱良和所有的游擊隊弟兄,又歸屬於胡璉將軍,重回到國軍中來。 三十八年,從廣東梅縣轉進到金門,防守古寧頭。才駐下不久,是秋天的夜裡,槍聲忽然響起,他在夢中醒過來,第一個動作便是摸起長槍,下命令給全班的弟兄: 「統統起來,檢查武裝,準備作戰!」 陣地四周的槍聲更密,夜裡十二點開始,打到天微微發亮,他們望見那些共軍都趴在竹製的三角架上,槍口向著這邊,隨著波浪上上下下的起伏。當波浪向上一掀時,陳凱良扣動扳機,步槍便響了一聲,一個敵人癱軟在三角架上。波浪沉下去,接著又一掀,他的槍又響了,另一個敵人也在三角架上癱軟,隨著波
浪沉下去。 弟兄們也開槍射出,打得衝上灘頭的敵人,都掛在鐵絲網上,有的倒在沙灘上。更多的小船從遠方攻來,一艘一艘靠近淺灘。陳凱良把手榴彈扔過去,那些敵人還沒有下船,就在手榴彈爆開的煙霧中,統統栽倒。 敵人強行攻擊,想搶奪灘頭陣地。他們也絲亳不肯放鬆,把那些船隻都打毀在陣地前邊。血液往上衝,疲倦爬上來,又被殺敵的興奮抑制下去,咬緊牙關繼續作戰。友軍增援上來,士氣比先前更加高昂。這一場戰役,陳凱良打了一天一夜,直到全師俘擄了成群成群的敵人,槍聲才漸漸稀落。喊話器裡廣播說:「越海來犯的共軍,全軍覆沒了,沒有一個能逃回去!」 隨著時光的流逝,陳凱良的頭髮漸漸白了,轉入開發總隊,開發大
楠橋荒地,使它變為良田。民國五十五年,他以中士退伍,到梨山去種梨和蘋果。直到七十年元月一日,才安置到馬蘭榮家來。 談完長長的半生,我仰臉看一看老榕樹,祝福他說: 「願你的生命永在,像這棵榕樹一樣,永不衰老。」 「不行了,」他笑一笑說:「我今年已七十八歲。」 我又拍一拍藤椅說:「你還記得製造藤椅的時光嗎?」 「太久遠了。」他又笑一笑說:「常常在夜裡夢到……。」 (83.7.11青年日報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