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海的聲音,也許某日,會回傳你的聲音,那是我朝思暮想的聲音,對於你,我只有深深的自責與對不起;對不起,在戰亂的年代不得已拋下你;對不起,當你受盡白眼欺凌時,我不在你的身邊保護你;對不起,我沒有供你讀書上學;對不起,在你小小年紀時就得工作賺錢自謀生活;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缺席了你的人生所有重要的時刻...,自責內疚的我,當我見到你時,我發誓要好好彌補你,可是,天不從人願,那片你賴以維生的海,帶走了你,你是沉沉地睡去吧!是吧!是吧!你知道我多想聽到你再喊「爸爸」,那是天籟之音,我所懷念的,日思夜想,你知道嗎?在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接受你離開世
界的事實,如果有來生,我會以償還的心,與你再續父子緣,還清我此生欠你的一切。
在1949年風雨飄搖動盪的時代,多少青年不得已與家人分離,分隔兩岸,而曹伯伯正是其中的一員,原本以為很快就能回家,無奈,時局的變化非他能掌控,他與家人一別就是40多年。
曹伯伯安置馬蘭榮家多年,時間一晃,他不僅成了白頭老翁,更是百歲人瑞,在百歲的背後,卻有著揪心的故事。回首前塵往事,他最在乎的莫過於親生兒子的苦難遭遇與後來的不幸,父愛如山,但是,在那缺席的時光,他並沒有成為兒子的依靠,只有兒子自立自強,艱苦地長大成人。他唯一的兒子,在相認時,血脈連心,不需多言,只有萬般感慨,他心想,餘生他要用盡心力傾其所有,將兒子視若珍寶,把父愛滿滿地挹注給兒子。
遙想當年兩岸開放探親後,曹伯伯回到家鄉浙江定海,探望許久不見的親友,當他見到親生兒子時,不禁老淚縱橫,像我,像我,那股難以言喻的感覺油然而生。回到老家,看到自己的至親,他只顧拉著兒子的手,久久不願放開,因為他離家時,不曾見過兒子一面,他不時摸摸兒子的臉,如同對嬰兒般溫柔,在重聚的歡慶中,他的目光始終離不開兒子,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他永遠忘不了那時的兒子,他端詳那張飽經風霜與海風侵蝕的臉,又知道兒子前半生的坎坷生活,曹伯伯心疼無以復加,不該啊!不該啊!
我的親生兒,怎能受到這樣的漠視與對待,而他的生母卻對他不管不顧,任他被欺負,一把怒火燒起,年少時本來就與生性強勢的前妻相處不佳,感情淡漠,但他萬萬想不到自己的前妻是如此苛待兒子。每每想起前妻,就是怨懟不滿,恨意難消。前妻在曹伯伯隨軍來台後,帶著兒子改嫁他人,別嫁後,兒子的繼父嫌棄他是拖油瓶,從來沒有給他好臉色看,隨著繼父的親生子女陸續出生,繼父更是將兒子視為累贅,小小年紀就得擔負家事和龐大的勞動,繼父的經濟並不寬裕,繼子的存在就是多餘的,在可以讀書上學的年紀,他不願意讓繼子去上學,以免少了一個勞動力,但是對於自己的親生子女則不同,他們可以去讀書上學,少做許多的勞動工作。
曹伯伯的兒子15歲時,受不了這樣為家庭做牛做馬,換來的卻是冷眼相待,視他為外人的家庭氛圍,在幾番爭執下,他決定自立門戶離開這令人心寒的家。在那年代,一個15歲的少年,無依無靠,只能出賣勞力生活,也由於身處臨海之地,他能做的便是做一名漁船的幫工,整理魚貨漁網,後來年紀漸長開始出海打魚,漁夫便成了他的職業,在海上討生活,每次出海都是在跟老天爺賭命,所謂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曹伯伯的兒子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自己攢錢娶了一門媳婦,綿延後代。他也不曾想過還有與親生父親相見的一日,他的內心也是激動不已,起先還很生疏,但骨肉親情乃是天性,他終於有了爸爸了,這個爸爸真的回來找他了。回想每當他被繼父責罰時,他
就會跑到海邊,聽著浪聲,對著夜空,靜靜地想著如果我有自己的爸爸就好了。即便有親生母親的家也不是他的家,他只是別人家的孩子,無數個日子他會默想流淚,時日一久,他成了精壯的男人,有了自己的家,才有安定感。斗轉星移,四十多年過去了,那個他在小時候渴望思念的人居然回來了,對他的衝擊可想而知。
人生的悲歡離合酸甜苦辣,曹伯伯與他的兒子都經歷過了,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似乎要淹沒他倆。曹伯伯在有生之年,見著了自己的兒子,而兒子也在四十多年後,得到來之不易的父愛。思念成災啊!
曹伯伯珍惜與兒子的相處時光,他恨不得傾其所有,當他得知兒子經受的虐待與欺負,對前妻怨懟不已恨之入骨。曹伯伯在年少時成婚,他和前妻的感情相當淡薄,一想到前妻也是欺侮自己兒子的幫兇,心痛難忍,在他的心裡,這終歸是她的親兒子,但她為了討好現夫,對兒子不管不顧,讓他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小小年紀就要承擔比大人更多的問題與工作,也不幫兒子爭取讀書上學的機會,母愛蕩然無存。
曹伯伯與兒子的親緣,似乎如流星般,一閃即逝,長年在海上討生活的兒子突然發生船難,就這樣去了冥界,兩人從此陰陽相隔。得知噩耗的他,心登時碎裂,散成宛如細小的拼圖,難以癒合。日復一日的思念折磨著他,我的寶貝兒子啊!怎能就此離我而去,好不容易日子有了盼頭,他怎能就此撒手,拋下妻兒與自己,無盡的自責、傷心,吞噬摧毀了曹伯伯的心靈,憂鬱悄然而至,死意堅強,兒子的不幸遇難打亂了曹伯伯原本平靜的生活,他變得茶飯不思、精神恍惚、日益消瘦。
曹伯伯自認身處冰凍的世界,他對所有的事物漠然以對,好似失魂的他,終日只想著為何死的不是我,兒子、兒子、兒子…..,我寧可拿我的命換你回到世間,你還要享福啊!他痛恨家鄉的海、痛恨先前對兒子不好的人、痛恨自己還活著,我那可憐的兒子就這樣死去了,曹伯伯不畏懼死亡,可是死神卻奪去了他的兒子。
那是段難熬的時光,曹伯伯屢屢出現輕生的想法,對於來自堂隊工作人員的關懷,置若罔聞,他真的無法承受如此可怕的打擊,喪子之痛,這是比悲傷還更悲傷的人間慘事,他覺得沒有人可以瞭解他的心情,只有死神知道,就醫服藥,只是暫時抑制他的知覺,但是,他的心早已四分五裂,在無人知曉的夜裡,他輾轉難眠,傷痛難平。
也許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在重重的關心、悉心照顧與就醫服藥下,終於露出曙光,處於人生幽谷的曹伯伯,願意抬頭見白晝之光,黑霧慢慢地散去。「撥雲見日」,可以如此形容曹伯伯在憂鬱的淵藪中,一步步地走出,來自大陸孫輩的關心,也給了他繼續活下去的動力。如今的他,早已將兒子鐫刻於心,認為孫子是兒子的分身,每當孫子自大陸來榮家探視他時,他的心情就會奇佳無比,盡情享受天倫歡聚之樂。
在時間的長河,兒子始終是曹伯伯的心頭肉,對之愧疚難以自己。當曹伯伯轉化他的愛給孫子時,兒子的身影容貌還是永存於心,「我愛我的兒子」,來不及說的話語,在冥冥中,相信曹伯伯的兒子是能接收到這深沉的父愛,這份愛如海深,由層層的波浪傳遞,藍海會將「我愛你」的話語,不斷傳送,綿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