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中華民國的空軍月刊)
歐陽漪棻口述,高興華整理節錄
父親因為工作單位發生了一件被視為有弊端的案子,受到牽連,以致丟了工作。
事情的經過是當時戰區的司令官張發奎,因其司令部的視察人員,呈報傷兵醫院處理死亡軍人遺體埋葬事宜,懷疑有官員上下其手,貪污舞弊,張司令大發雷霆,下令嚴辦,致使我父親遭受牽連,差一點就丟掉了性命。
探究事情的起因,仍是因為日本人發動的侵華戰爭所致,因為戰爭的動亂,經濟受到影響,物價飛漲,軍中原本編列的兵員死亡喪葬費用,已因暴漲的物價而不敷支出了,之前埋葬死亡兵員所用的棺木,是俗稱四塊半(以四塊質料不佳的薄木板,再配以兩片四分之一塊的薄板製成)的棺材;但因物價漲個不停,原本足夠購買四塊半那種簡陋薄板的費用,竟因物價不斷地上漲,只能買得到一張草蓆,後來因幣值持續滑落貶值,最後竟落得每一位死亡者的喪葬費用,只買得起兩條草繩,以草繩栓住遺體,草草下葬。這是當時不得已,卻又不得不為的唯一方法。
不明就裡的張司令官,在得知傷兵醫院竟用如此方式處理死亡的軍人,暴跳如雷的開始辦人,他認為一定是相關人員舞弊,無視死者的尊嚴,亂發死人財,於是槍斃了傷兵醫院的院長,並追究我父親的責任,也準備要將他抓去槍斃。好在對我父親有知遇之恩的何世禮將軍力挺,保證我父親的清白,認為我父親僅是督導不嚴,罪不及死,建議予以撤職處分,這才保住一命,何將軍對父親的大恩大德,讓他一輩子銘記在心裡。
記得父親被撤職後的某天,他拿出僅有積蓄中的一部分,權充資遣費,要在家服務了兩年多的廚子兼管家老譚,領了款項後趕快回故鄉去。平日對父親忠心耿耿,燒得一手好菜的老譚,乍聞父親之言,說什麼也希望父親收留他們一家大小,父親好言相勸,告訴他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且自己目前已賦閒,沒有能力再去照顧別人了。老譚全家聽罷才依依不捨的辭別父親,與我們互道珍重,他挑起裝了細軟的擔子,領著妻小踏上歸鄉路,他們夫妻倆傷感的表情,令父親動容,當年分別時的情景,即使早已過了一甲子,迄今仍令我難忘。此後,兩家彼此未曾再重逢。
已無工作的父親,帶著我們兄弟倆,隨著難民逃往貴陽,因為經濟條件的關係,已無能力自備交通工具,好在新接任傷兵醫院的那位院長,對我父親極為尊重,好心的調派了一名勤務兵來協助父親,並安排我們搭乘他們的列車撤退,於是父子三人乘坐輸運傷兵的便車到了廣西西邊一個名為鹿寨的地方,列車在那兒停靠後暫緩前進,難民與傷兵們就暫時聚集在鹿寨。傷兵醫院的院長替父親商借了城郊一處民房,把我們臨時安頓在那兒,想不到在這小縣城,發生了我生命中遭遇到的第三次重大事件。
某天中午,父親吃了午餐後正在屋內休息,弟弟和我分別到附近去閒逛,走著走著,忽聞天空中有飛機引擎聲,我猛地擡頭一看,漫天都是自遠而近,正在投彈的轟炸機。
起初,人們以為是我軍的飛機在灑傳單,因為當地仍在國軍的控制當中,壓根兒就沒想到會被轟炸,但當轟隆的爆炸聲四處響起,每三架為一編隊,一面投彈、一面通過鹿寨地區上空的轟炸機映入眼簾時,人們這才驚慌失措的四處奔逃,尋找掩蔽,不長眼的炸彈無情的落下,立即對當地造成重大的損害,百姓也死傷慘重。
事後得知,這次大轟炸竟是一樁烏龍事件,美軍的轟炸機原本是要轟炸集結於六甲的日軍部隊,但因先前在傳遞情報時,鹿寨和六甲這兩個地名,廣西官話的發音非常接近,傳遞及接收情報的雙方均未做最後的確定,即將此一錯誤訊息傳遞給了美軍的轟炸單位,致釀成此一慘劇,戰爭亂世中,人命如螻蟻,果真如此。
記得轟炸發生時,我衝到父親休息處將他喚醒,瞬間,兩人不知哪來的力氣,竟各自一把手,就將逃難時隨身攜帶的大皮箱拎起往外衝,父親邊跑邊問我:「B0TT0呢?B0TT0呢?(弟弟溥棻的德國名字)」,我答不出來,且一時也找不著他,這下可把父親急壞了。我們先躲在院子中的盥洗室旁邊,將一干行李放在那間簡陋的洗澡間裡,左等右等,仍未見弟弟出現。迫於當時隨時會有更危險的情況發生,遂隨著逃難的人潮往山上的方向前進,飽受驚嚇的百姓及眾多傷兵們絡繹於途,走到半路上,突然發現弟弟也在人群中,父親和我心中這塊大石頭才落了地。
後來自我們後方逃來的一個人向父親說:「你們真是幸運,早離開了一步,再晚一點,就要和那洗澡間一樣,被炸得粉碎了。」路人都恭賀我們父子命大,真有福氣。當年我也是如此認為,直到信了主以後,才體認到冥冥中自有主宰,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才讓我三度脫離死劫。
這一路上,看到因遭受轟炸而傷亡者的殘肢、屍體,或掛於樹幹、電線桿、屋頂之上,或歪七扭八地橫陳路邊屋樑,景象怵目驚心,令人慘不忍睹。
幸得那位年輕力壯的勤務兵協助,幫我們將手邊行李搬至山腳下的難民聚集處,父親蹲在路旁,思考著接下來該何去何從?因為遭受轟炸,傷兵醫院也受波及,該單位已自顧不暇,也無多餘的能力來照顧以前的老長官我父親這一家,更沒辦法收留跟隨該單位一起行動的逃難民眾。自此開始,我們父子已無法再依賴軍隊前行,一切都必須靠自己來設法解決了。多年之後,回顧當年動盪的時代中逃難的往事,深覺世事無常,戰爭的可怕與日軍的殘酷給中國軍民帶來了許多災難,可是中國人的民族性到底還是很有韌性的,越是艱困的環境,就越能激發人們勇於面對挑戰,要堅強活下去的意志力。
從鹿寨前往貴陽的旅途,也讓我和弟弟長了見識,突然成熟了不少。父親決定前往貴陽之後,就開始在鹿寨打聽交通工具,後得知有一些輜重兵團的卡車司機們,願意以賺外快的方式,搭載趕路的難民,父親就自我們兄弟衣服夾縫中取出逃難前縫在裡面的法幣,於是我們就上了那輛以酒精為燃料的卡車。
抗戰時期,內憂外患不斷,國家財政困難,物資極度缺乏,當時最棒的汽車都是美軍的GMC卡車、威立小吉普車,一般的國軍單位未必能配發得到,因此那時一般軍民使用的車輛,以自行發明改裝,用木炭、酒精為燃料的車輛為多,這兩種車輛的效能當然不能和汽油車相提並論。經歷過抗戰的人們,也許有曾經乘坐這兩種卡車卻在半途拋錨、或是行經山路上坡路段時、因車子爬升困難,乘客只好全部下車,自車後共同使力推進,讓引擎好似老牛喘大氣的卡車,在震動、抖動中慢慢爬上山顛的經驗,這也可說是當年的奇景之一。
山路極窄,若遇到車輛發生拋錨或其它狀況,往往會對後面的人車造成影響,回堵的情形是軍方指揮單位最不樂見的。然而,無巧不成書的事竟然也發生在我們這輛車上,車子快到名為獨山的一處重要軍事補給站時,酒精車熄火了,眾人起初以為是車子拋錨,紛紛跳下車,想幫忙推,司機點火發動了幾次之後,告訴乘客們沒有燃料了,車子沒法前進,要想辦法去買燃料。
眾人一臉錯愕,後來該單位指揮人員發現這輛車已堵塞了前進的道路,嚴重影響了車隊的前進,立即召來維持軍紀的憲兵,管制人員的進出,並下令將無法發動的該輛車子移開。在險峻狹窄的山路上,又將要如何移開車子呢?最好、最迅速的法子就是:一、二、三,推下山去!當我們以最快速度將隨身行李搬下車子之後,瞬間,車子被軍方人員推落山谷,交通立刻恢復順暢,司機拍拍屁股,隨他們單位的人走了。
呆立路旁的我們回過神以後,只好無奈的重新整理行囊,像許多同行的逃難者一樣,逃命要緊。大件的皮箱忍痛丟棄道旁,原本留做紀念的照片、相簿及一些原本認為有價值的東西也只好扔下,以便於行走,各人將衣物及重要的細軟,打成一個輕便的包袱,隨著長蛇陣般的人潮,往前邁進。一路上餐風露宿,備極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