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中華民國的空軍」月刊)
丁安國口述,蔣彤雲整理記錄
(續)
畢業後分發至二聯隊修補大隊裝備管理科,負責槍枝、車輛、核生化裝備、飛行個裝的管理作業,每天坐在辦公室裡,周而復始如同公務員上下班。這距離當初的憧憬相去甚遠,後來調至四十八中隊機務室,機務室是基地裡最基層的螺絲釘,早班的機工長和助理士凌晨三點起床,坐上中型吉普車,開始一天的工作。我每天跟著機務室同袍起早睡晚,盯著每一架飛機的維修狀況,工作雖然辛苦卻很充實,感覺這樣的生活才是軍人的生活。
後來四十一、四十二中隊前往清泉崗基地換裝F-104G,將所有F-100A都交給我們四十八中隊。F-100畢竟是老飛機,飛機老零件舊,許多零件已無法取得,也嚴重影響飛行安全。還記得有一年一連三個月連續發生三起飛安事件,當時看著飛行員飛這種骨董老爺機巡弋,真的非常辛苦;然戰備任務需要,因此我們技勤人員也只能在拆拆裝裝、七拼八湊中,盡全力維護飛機達最佳狀況。
軍中二十六年,四十八中隊服役期間是我軍旅生涯中最揮灑自如的一段時間,我當時是補給官,師父許信民總班長教了我許多,他把所有F-100和F-104的器材鉅細靡遺詳細地跟我說一遍,要求我必須完全掌握所有器材備料與缺料情形。
一天,我巡視庫房,發現庫房裡雜亂不堪,於是著手整理,將所有器材分門別類,鼻輪的歸鼻輪,主輪歸主輪,發動機的歸發動機,阻力傘歸阻力傘,並在架子上註明,任何人走進去需要什麼一目了然。
記得一次司令視察,在庫房看到一個前機架說明牌上寫著「forward」,下面中文翻譯是「向前」,不知道是誰翻譯的佳作,其實這就是沒有用功去好好研讀《軍事辭典》,所以我認為補給官一定要幹過修護才能真正了解線上器材,也才能更深入了解器材備料與缺料狀況。
後來調器材管制室任主任,器材管制室直接支援飛行線上所有器材,無論是現修、廠修、週檢或機務室,這包括飛機定期更換的航材如剎車盤等等,剎車盤是消耗品,飛機每一趟起飛落地都用的到,因此每飛一定時數後,剎車盤必須更換。器材管制室還要了解所有器材耗損情形,為什麼某項器材破損突然增加,要分析耗材的原因。器材管制室就像家庭主婦,管採買,還要柴米油鹽醬醋茶樣樣都懂,修、維護人員只管飛機需要的零件有沒有,器材管制室負責向後備支援單位申請,得在第一時間支援戰機所需器材,過程非常急迫,必須隨時掌握故障零件和定時消耗的零件能否即時補充,並予以資訊化管理。
再後來調補給長,基地裡,修補大隊下面有兩個副大隊長,一個修護長、一個補給長,兩者職務都很重要,是所有補給工料器材的龍頭,補給要支援修護,飛行大隊著重每一趟飛行任務能否完成。修補大隊著重飛機的妥善率,修護需要什麼,補給就得使命必達,補給一向是飛行員和修補大隊背後最給力的支援單位,是默默付出的無名英雄,最辛苦,卻少有人提及。
每一架次飛行,地面上支援人員是是二百二十人,換句話說,一架次的飛行從起飛到落地,地面上有二百二十人在處理這批飛行任務,無論平日或是假日都一樣,所以,空軍弟兄無時無刻都在空防崗位盡心盡力。
儘管工作充實,服役期間仍有兩回先後萌生退伍念頭,第一次是臺灣經濟起飛,百業欣欣向榮、臺灣錢淹腳目的繁榮當下,中秋節當晚,我和機務室的弟兄仍在試車坪埋首試車,此刻基地一片寂靜,大坪一望無際,我們幾位留守人員抬頭望向遠方天空,此起彼落的煙火燦爛奪目,大家放下手裡的活兒,數了數基地圍牆外面的天空,竟然有二十幾處正在施放煙火。當下忽然想起從小一起長大的童伴在建築公司當水電配管工,當時他已經買了一棟房子。當時我是中尉,已婚,每月薪餉一萬三,上要奉養母親,下有兩個襁褓中的孩子,經濟拮据,無力購屋,牆裡牆外兩樣情,實在沒法相提並論,那是首次萌生退伍念頭。
第二次想退伍轉業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在外地經營廢輪胎回收,本小利厚。他說,比起一般企業薪資所得,軍人待遇低,工時長,他積極遊說我退伍,我問他待遇,不問還好,問了嚇一跳,是我當時薪資的七倍還多,每三個月還給張機票送我回臺灣休假,當時的確有些心動。想想服役十年間,制度雖訂有每年三十天的慰勞假,但是和所有同袍一樣,我們從未休過一天慰勞假,那段時間是第二次萌生退伍念頭。
後面十六年當了主官,遑論休假,尤其在後勤司令部任處長,每天清晨七點到辦公室,晚餐後再度返回辦公室工作,經常忙到午夜十二點,方才回寢室梳洗就寢,第二天又是一天週而復始的開始。這情形持續了三年多,後來雖實施休假獎金制度,強迫我們休假,但大多在營休假,人都在營區裡,休假如同未休。
記得以前發薪餉,薪水是裝在一個牛皮紙袋裡,牛皮紙袋下方有一行字「茲將臺端當月薪餉奉上,請您當面點收,謝謝您為國辛勞」。唸軍校時,隊長要我們好好記住一行字,提醒大家日後無論官階多高、職務多重,要對的起領這份薪水,要問心無愧,我經常用這句話自省。
父親殉職以後,母親領取微薄的撫恤金節儉度日。民國七十九年,作戰殉職滿二十四年撫恤即將停止,一天,母親突接獲一通電話,對方自稱是大陸某單位,自香港打來,大意是說:很清楚父親殉職的事,也知道母親的撫卹金即將屆滿,歡迎母親回長沙老家定居。對方強調母親在臺灣所有的撫恤中共完全比照辦理,且養老送終。母親當時一口回絕,父親撫卹期滿,我們幾個兄弟姊妹一肩扛起照顧母親生活的擔子。
當年一腔熱血報效國家,一步一腳印一路走來,我從未提及自己是遺族,直到母親過世,一天在高勤官室,當時因服喪期間鬍子沒刮、頭髮也長,聯隊長葛光越將軍巡視時,見我儀容,問家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我才向聯隊長報告母親過世,也才提及父親當年與葛將軍的兄長葛光遼是同一架P2V飛機的機工長。葛將軍問我為什麼從未提及,我向將軍報告,如果不是母親過世,我不會、也不忍提起父親。當時我也沒有說出口的是:自幼失怙,失怙之痛是無法言喻的。
葛聯隊長是位非常念舊與照顧部屬的人,後來我任補給長掛上校軍階,在眾多優秀同袍中能脫穎而出,相當感激聯隊長提攜。葛聯隊長視基地同袍如親,無論軍階多麼基層,始終誠懇以待;後來葛將軍高升,聯隊的軍官與士兵咸認他是二聯隊永遠的聯隊長。
早年,那些為美深入大陸進行偵照與情蒐任務而犧牲的空軍軍、士官,他們的事蹟因故被封鎖,家人無法知道事實真相,因此我對父親的犧牲所知不多;後來是龍應台教授帶領她清華的學生蒐集黑蝙蝠和黑貓歷史,找線索、搜資料、編輯手冊、辦活動,黑蝙蝠和黑貓中隊悲壯的故事,方才被逐漸挖掘並攤開在殉職軍、士官的家人與國人面前。
每年的春、秋兩祭,家人便連袂參加空軍司令部在碧潭空軍烈士公墓舉辦的祭祀活動。有一年,在碧潭接受一位輔大女學生訪問,講到傷心處,禁不住流下眼淚,女學生面露驚訝,事後她說,教授告訴她,採訪過程如果被訪者傷感,要好好安慰人家,當時她心想:事隔近半個世紀,應該不會再有人掉眼淚吧?但是當天連訪六位遺族,每個人說起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兄弟均潸潸落淚,止不住長年得哀慟與悲思。
我的父親丁菊湘,當年為了守護中華民國,深入大陸執行低空情蒐任務中,壯烈犧牲,當年父親殉職時我們都還小,生活艱困,為了減輕家計,又為報效國家,我投身軍旅。我熱愛空軍,生命如能重新來過,空軍,依然是我唯一的選擇,身為曾經是保家衛國的軍人,我備感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