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中華民國的空軍月刊)
*蔡勝雄口述,蔣彤雲整理記錄
一九五○年代,蘇聯先後指派百餘位工程師前往大陸協助中國發展核子武器,後來中蘇兩國產生嫌隙。一九六○年八月二十三日,蘇聯在一夜之間調回所有工程師,不過中國大陸仍持續自行研發核武,美國急於知道大陸核武和導彈的發展現況,同年十一月,美國中央情報局以「西方公司」名義進駐桃園基地,兩個月後的一九六一年一月,一架超大型運輸機降落桃園基地,機上運載的U-2飛機進駐基地,我國空軍正式成立空軍第三十五獨立中隊。由於U-2機上的照相鏡頭如同貓眼,隱密不易被發現,所以三十五獨立中隊又叫「黑貓中隊」。次年一月,黑貓隊員陳懷駕駛U-2飛機,首次深入大陸進行高空偵照。自此,黑貓中隊隊員開始在七萬呎(最高可達九萬呎)高空出生入死,為美國執行大陸情蒐與偵照任務。
一九六二年,我瞞著家人偷偷報考空軍飛行學校並獲錄取,其實,這是我第三次投考空軍,前兩次考試之後,通知單石沉大海,當時不解錄取與否,空軍竟毫無任何通知,後來發現錄取通知單是被母親攔截抄走。母親極力反對我報考飛行學校,是因為當年的二月,我的大哥蔡正雄駕駛F-86執行飛行訓練時殉職。大哥為國捐軀,讓母親傷痛欲絕,母親極力反對我步大哥後塵投效空軍;但是飛行是大哥和我從小的夢想,我背著父母第三次報考空軍飛行學校,考完,便天天等在巷子口,終於等到郵差帶來的錄取通知書,不顧母親反對,揹著內藏簡單換洗衣褲的書包偷偷逃出家門,前往屏東東港空軍幼校報到,接受飛校的入伍訓。很長一段時間,放假了不敢回家,深怕回家,母親就不放我回學校了。
三年後,一九六五年三月,飛校畢業分發桃園第五大隊十七中隊。一九七一年,桃園十七中隊移編新竹基地,換裝F-100。
一九七二年初,一天,休假返回臺中探視母親,空軍總司令部指派一架C-123落CCK(臺中清泉崗基地),CCK飛管中隊張建碩隊長(官校四十三期)專程開車來家接我。車上,他轉達總部要我即刻搭機北上報到,我前往總部報到後,又被指示轉往美琪飯店(時間久遠,房號已不復記憶)。當時美琪飯店位於臺北民權東路、中山北路口,上海銀行現址,我依指示前往,敲了房門,開門的是一個美國人,當時房間裡還有另一位美國人,兩人自稱是師範大學中文系畢業生,中英文都通,要我與之溝通說英文說中文都行。
之後開始與我交談,他們問我是不是中國人,我說當然是,他們說那麼一定有親戚朋友在中國大陸吧?我想想自己其實是臺灣人,只是父親當年前往上海做生意,於是告訴兩人我是在上海出生的臺灣人,兩人連連說沒關係、沒關係,知道臺灣人也是從大陸來的,他們也有很多好朋友是共產黨員……,最後兩人從抽屜拿出一疊文件交給我攜回。
事後以為美方在挑選飛行員赴美進修,我趕辦手續準備啟程赴美,出國前,告訴母親我不飛行啦!要到美國去唸書,母親聽說國家派我去美國唸書,非常高興。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出國,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一九七二年三月八日搭機前往美國訓練基地德州,當時除了我,還有其他三位飛行員,被選中的飛行員均為少校以上階級,飛行時數超過兩千小時。
受訓期間挑戰接二連三幾乎毫無喘息機會,先是緊密的心理陪伴旅遊,接著進行近似太空人標準的體檢、語言複訓、低壓艙測試、各種體能測試等等。訓練過程極其嚴格,飛行不好,淘汰!語言不好,淘汰!生活不好,淘汰!人際關係不好,也會被淘汰!前往受訓的我國飛行員心理素質要非常成熟,因為我們必須通過最嚴格的考驗,不僅飛行技術要好,體能也要超人一等,一天兩趟獨自在蒼涼、荒漠、毫無生氣的沙漠裡慢跑,極目所見,一望無際寸草不生,風聲是唯一的陪伴。沙漠裡颳起的風聲聽來如鬼哭神號,這時候,不僅體能要超人一等,心理狀態更要非常穩定和成熟,否則很容易被擊潰。
訓練過程是嚴格篩選,擇優留下,最後留下來的方能加入並開始進階訓練,有四位中華民國飛行員同梯次受訓,從中篩選出兩人。幸運的,我雀屏中選。這時,才被告知為U-2機受訓,直到那時方知自己即將成為U-2飛行員,三天後簽下同意書。
飛行圈子不大,眷村裡哪裡藏得住秘密,我在美國接受特種飛行訓練的消息很快便傳到母親耳裡,趁總司令陳衣凡上將端午節巡視部隊,後至眷村慰問飛行眷屬時,母親激動的問總司令:「您需要幾個孩子才夠?」陳總司令回部後指派情報署長臧錫蘭將軍親自飛往美國加州,問我是否回臺灣,我不假思索、斬釘截鐵回答:「不回去。」我向臧將軍報告,並告訴美國訓練中心:「如果你們覺得我學習成績不好,飛行不理想,就送我回臺灣。如果不是這個理由,就請讓我留下來。自古忠孝難兩全,如果有一天我犧牲了,移孝作忠是我唯一的遺言。」
感謝臧將軍和美國訓練中心讓我留下來,後來從妹妹寄來的家書知道,母親那陣子天天掉眼淚。我雖不捨,但是想到是在為國家做大事,我義無反顧別無選擇。
U-2偵察機是在七萬呎高空執行任務,飛機本身以及飛行員裝備都比照太空人的裝備打造。
U-2被美國列為最高機密,要保密唯一方法就是書面資料越少越好。受訓期間,課堂上沒有飛行手冊也沒有講義,只能聽不能記筆記。為了加強記憶,美籍教官允許我寫下重點,但是下課前筆記必須留下,不能攜出教室。教官強調,U-2飛行員每一趟任務從起飛到返航落地是獨自一個人完成,一個人執行任務,頭腦要夠聰明,不僅記性要好,還要記得快,所以課堂上沒有任何書面資料,飛行員必須將教官所教的所有課程全部牢記在腦中。
U-2沒有雙座教練機,換句話說第一次上場就是單飛,沒有教官在旁協助,遇有任何狀況都得自行克服。一天,美國在基地所在地執行皂盆式太空梭試飛計畫,他們先將太空梭掛在B-52機翼下派龍架上,由B-52帶飛至五萬呎高空,於機場適當點上空,放下太空梭,這是要讓太空梭內飛行員操作如何將無動力的太空梭降落在基地跑道上的試飛計畫。
執行皂盆式太空梭試飛計畫,同一天序列安排我第二次單飛,我由秘密基地北機場起飛,起飛時一切正常;但是在四萬五千呎高空中,突然「蹦」一聲巨響,座艙罩突被炸開,頓時座艙內一片零亂,飛機急速洩壓,機艙內因氣壓驟變,頓生一陣煙霧。處在零下五、六十度低溫,一股冷冽空氣迎面撲來,當時因是正常訓練,並未穿著壓力衣,低壓中沒有壓力衣保護,造成身心極度不適,我本能地把身體往下縮,利用前方座艙罩擋住刺骨冷風,小心翼翼地握著駕駛盤。我深知U-2不能超速否則會解體,也不能劇烈減速,否則飛機會變動作,我睜大眼睛看著空速表,慢慢改正飛機狀態,這時地面遙控管制中心從我駕駛的這架U-2訊號中獲知座艙罩炸開。當時我正忙於應付飛機改正操作,還來不及向管制中心報告座艙罩炸開這事兒,卻從耳機中聽到我的兩位專任老師洛克希德廠試飛主任BillPark和George Worley(CIA飛行教官)說:「Mory, shut down, the engine right the way, shut down the engine right the way.」(當時中方督導官為錢柱教官)
Bill Park和George Worley擔心發動機會吸入爆破座艙罩碎片,下令我立即關掉發動機。我愣了一下,思忖一旦關閉單發動機,所有系統將停止。當下雖心有疑慮,惟仍受令即刻關車並拉出衝壓空氣渦輪(RAT,提供緊急液壓泵及緊急發電機,飛機緊急操作之用),隨後採取滑翔飄降。
沒有了座艙罩,我必須緊急迫降,評估要回到六千呎長的北跑道安全降落,恐怕有問題,於是我請求到愛德華基地兩萬呎長的水泥跑道降落;惟地面遙控管制中心指稱,跑道將執行無動力皂盆式太空梭降落,要求我就近轉降洛杉磯北方蘭卡司特莫哈威乾湖(Roger Lake紀念殉職試飛員Mr.Roger),於是我轉往寬六浬、長十二浬的乾湖,順利迫降。落地後,基地醫官擔心我的耳膜破裂,經仔細體檢無虞,休息兩週確定身體無礙,方才繼續後續訓練。
中華民國空軍在美國受訓學員,除了我,再也無其他飛行員曾經有迫降在加州洛杉磯北方蘭卡司特莫哈威乾湖上的經驗和紀錄。
放了單飛,最後未必能成為U-2的一員,得經過更為嚴苛的心理測驗、體檢、語言、求生、學科、一般機種熟飛以及綜合考評,最後才由美方裁決,擇優留下,留下來的方能加入,並開始特種U-2的正式訓練課程。
從初期訓練到特種U-2機正式訓練完訓,時程五個月,原本當年的八月便可完訓束裝返國,但是受訓期間,以、阿爆發戰爭,美軍突然徵招U-2機前往中東支援作戰,我的特種U-2正式訓練課程因此延宕一段時日,直到一九七三年三月方才完訓。三月七日自美國搭機返國,距離一九七二年三月八日搭機赴美,正好一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