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中華民國的空軍月刊,蔡勝雄口述,蔣彤雲整理記錄)返國後,我正式成為黑貓中隊的一員,先後兩次受令起飛,兩次都是往南飛向越南,但是事後美方均改成訓練,所以這兩次出任務都不算。一九七四年四月八日,隊長王濤指示我熟飛,之前的經驗知道即將出任務,通常出任務前三天會先熟飛,所有任務命令均來自美方,除有專人向高層面報任務內容,所有任務僅美、臺雙方極少數人知道。
四月九日進行任務提示,提示包括天氣預報、行進路線、偵照目標、偵照項目……,很冗長。美方強調航線避開了中共地對空飛彈佈署陣地,在此之前,聽說每一趟任務提示時,美國絕口不提中共飛彈部署情形。他們
明白告訴我國U-2飛行員,中共地對空飛彈射程在航程之外,由於事先無法掌握中共飛彈部署情形,致中隊裡多位學長先後駕機執行高空偵照任務時,遭中共地對空飛彈奇擊,例如沈宗李教官曾在青島附近遭遇米格二十一鑽升奇襲,王濤教官在浙江外海小島遭三枚地對空飛彈攻擊,邱松洲教官同樣也曾遭地對空飛彈攻擊。
除了任務提示,出任務之前必須要寫信,我寫給我的母親,交代一些事情。規定任務前一天不得外宿,必須住在基地裡。四月十日,美軍專屬的BAR間有晚會,我應邀前往,一名醫官隨時跟在我身邊,我走到哪裡醫官就跟到哪裡,如影隨形,監視我跟誰交談,說了什麼話。
在我的眼裡,死並不可怕,但是等死最可怕。明天出任務,今天
開始等待,我必須擔負明天這趟任務的成與敗,身心壓力大。我深知任務沿途會有來自中共的威脅,也知飛機爬到七萬呎高空時極易熄火。任務從起飛到回來,沒有任何人可以提供支援。明知道明天的任務是走在生死邊緣,但是基於對國家、對空軍不變的忠誠,我義無反顧,這趟任務我必須去,能否安全返航,我把決定權交給全能的天父。這一晚,輾轉難眠。
四月十一日預計上午九點起飛,五點半起床準備,簡單漱洗吃過豐盛的早餐,走進作戰室任務提示,這時方知這趟任務編號 「C124C」,將飛抵山東半島榮城,沿魯、蘇兩省沿海至上海返回,執行高空偵照任務。
任務提示後開始著裝,穿壓力衣、戴頭盔並不輕鬆,頭盔壓在頭上,一個小時還能忍
受,兩個小時就像有根釘子釘在哪裡。U-2飛行員穿的衣服完全比照太空人的規格,非常細微的角度都要經過丈量。我們每趟出任務來回十幾個小時,長時間飛行,衣服如果不適合是很不舒服的,所以U-2飛行員穿的衣服是針對每一位隊員量身打造。據我所知,每件飛行衣至少兩萬四千美金起跳。接著吸純氧,過程一個半小時。
起飛前必須吸純氧,因為飛行員在超過五萬呎以上的高空,關節會產生氮氣,氮氣如不排掉,會產生像洗潔精一樣的泡沫,泡沫多了,關節會痛,就像中醫說的血氣不通,這時人容易昏迷,吸足氧氣,能幫助排掉氮氣。
上午九點整,坐進編號○五三號U-2駕駛艙,在桃園基地二三跑道頭待命準備起飛。黑貓中隊是美臺最高機密
,起飛前,跑道保持全面淨空,U-2享有優先起降權,我在起飛前後都不能跟塔臺有任何聯繫,地面彼此溝通全部透過手勢,起飛後只能在即將從臺灣東部空域轉向大陸前,透過無線電與地面管制室簡短說暗語。暗語需在地面時先行溝通,當我說: 「XXX,表示可以順利飛往任務地點進行偵照;如果說:XX,表示有狀況要返航。」
九點五分,我駕駛這架U-2在二三跑道由北向南起飛,起飛後向東,將飛機拉高至五萬呎,繼續朝琉球方向,我說了句: 「XXX」,便不再發話,保持緘默,繼續爬升至七萬呎並左轉朝山東半島目標區飛去。
U-2的翅膀很長,翅膀內裝滿燃油,若兩邊機翼的燃油供油不均,極易造成機身偏斜。高空中,偵照同時我
得努力讓機翼保持平衡供油,機翼平衡了機身才會平衡,為了保持平衡,我在駕駛座前方放了一枝鉛筆,參考鉛筆是否傾斜來修正並保持飛機的平衡。另外,U-2的速度若過慢會失速,如超速則會解體,飛機能容忍的失速和超速間的差距只有十五浬,所以飛行過程中,必須全神貫注保持飛機平衡,速度不能過快也不能過慢。U-2飛機很難駕馭,要穩穩的駕馭它就得要非常謹慎地操作它。
高空中,除了單調的引擎聲和氧氣護罩裡自己的呼吸聲,再也沒有其他聲音了。平飛之後,望向窗外藍天,萬里無雲,感覺離天父很接近,彷彿隨時可以觸摸天父。我朝著魯、蘇兩省沿海方向飛行,這趟任務範圍極廣,涵蓋山東最東邊的榮城到上海,為避免行蹤曝光,飛行途中,
我始終保持無線電靜默,不發一語。U-2雖有預警系統,但是沒有武器,坐在駕駛艙裡要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隨時注意下面是否有米格機鑽升攻擊。除了米格機,還要隨時注意是否有來自地對空飛彈的奇襲,一旦遇有中共飛機或是飛彈,唯一活命的方法就是設法逃回來(戰轟機只要摧毀目標就算達成任務,偵照機則須帶回照片才算完成任務)。
我的任務是執行高空偵照,七萬呎高空溫度是零下六十至七十度,相機在這個樣急凍溫度下是無法運作的,所以在偵照前,我得提前四十分鐘開機,先將固定在機腹下方的相機加溫,相機鏡頭大小是九百一十釐米,有很高的解析度,能四十五度角傾斜照相。偵照機使用的底片像一個連續的盤帶,有兩個底片卷,一個裡面有底
片,一個是空的,透過機械轉動,快門不停的閃動,能將任務航路左右兩側各一百英哩範圍內地面景象全部__入鏡。U-2攜帶的底片非常長,能連拍九個小時不間斷,因此,每一次任務拍攝的底片寬九英吋,長八千呎,換算是二點五公里。據說美方將拍回來的底片洗成相片,攤開來像萬里長城這麼長。美方要求很高,相片中的主體與任務提示中的偵照點,距離相差不得超過三公里,所以每一趟任務都必須很精確的從目標區上空通過,並且精準的執行偵照。
抵達目標區山東榮城,左轉,南下,沿途以H相機斜式進行空照,航路自山東半島往南到上海沿海一帶,途中,經過童年時曾經生活的上海,用下視鏡清楚看到上海一側的嘉興,那是黃榮北學長出任務時被紅旗
飛彈擊落的地點,心裡很難過,我無暇多想,專心飛行要緊。下午近兩點鐘任務圓滿達成,於是返航。飛機從七萬呎高空到地面,過程前後四十分鐘,小心謹慎地算好速度慢慢下降。因為無論超速或操縱錯誤,嚴重時翅膀會斷掉,飛機會解體。
下午兩點四十五分降落桃園基地,落地前,美方人員早早便在跑道頭等候,飛機甫停妥,他們便登機將所有偵照底片與參數悉數取走。這趟任務從起飛到落地,飛行時間五小時又四十分鐘,全程兩千餘海浬。
自一九六二年一月中旬,陳懷駕駛U-2機首次深入大陸執行高空偵照起,每一趟任務,黑貓隊員是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深入大陸偏遠地區,為美國人賣命。後來因中美雙方調整政策,一九六八年三月十六日范鴻棣
教官深入大陸執行高空偵照後,U-2偵察機自此便不再直接飛進大陸,改採大陸沿岸十五海浬外飛行,並採取傾斜式照相執行偵照。
在七萬呎高空看世界是個很奇妙的經驗,窗外萬里無雲,能看到很遠的地方。七萬呎高空,除了U-2沒有其他機種能在這樣的高度保持平飛,所以不可能有飛機跟我們平飛,每一趟任務都是獨自一個人,靜悄悄的起飛、靜悄悄的回來落地。
當年U-2所拍攝所有七萬呎高空的偵照底片,均被美國與我國列為極機密檔案,始終未曝光。美國於二○○五年解除極機密檔案,四年後的二○○九年我國解除極機密檔案,二○一八年七月至九月空軍於岡山航教館舉辦 「黑貓中隊回顧」展,國外專業朋友特別找出解密後,這張我在一
九七四年四月十一日出任務當天拍回來的照片,複製一份給我。
乍見這張照片,心中百感交集,時間過得真快,當年出任務時我三十一歲,掐指算來已是四十六年前的往事。二○一九年七月中央研究院再解密,解密之前,四十六年來,最難熬的是孤獨和不能說,身為U-2飛行員,為了保守機密,不能跟任何人透露曾經出的任何任務,回家也不能跟妻子說、不能跟母親講,就連做夢都不能講夢話。
我們國家是在艱苦中成長,為了確保美援,當初跟美國合作成立三十五中隊,U-2是空軍史上最難駕馭的飛機,U-2飛行員執行的是最艱難的任務,任務中的偵照目標、航線、起飛時間均由美國中央情報局主導。自一九六二至一九七四年,前後十三年間,黑貓
中隊先後完成兩百二十次高空偵照任務,偵照目標深入大陸偏遠地區,美國透過我空軍飛行員以高空偵照來獲得中共軍事基地、設備、交通和工業等建設,讓美方對中共情勢更深入、更精確的了解和研判。
後來美國調整對中共與對臺政策,U-2不再深入大陸。一九七四年七月,U-2飛離臺灣,同年十一月一日,三十五中隊正式撤消編制。十三年間,黑貓中隊二十八名飛行員中,十人殉職,兩人被俘(葉常棣與張立義),十六位飛行員全身而退。三十五中隊的信念是 「國家、責任、榮譽」,沒有國哪有家,所有成員為了國家,在各自專業上戮力以赴,協調合作,能在這個講求團隊精神的單位裡服務,是我一輩子的驕傲。(全文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