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們還以為老媽只會說英文和日本話,長大之後才慢慢知道,她多麼能融入所有外地來的文化…… 也許很多人和我一樣有個溫暖的家,但,不見得人人能像我這般幸運,有個可愛、頑皮又可敬的老爸,我感謝生命中的許多「好」遺傳於他,也感謝他老莊無為而治般的教育,給我無限空間任我馳想,從他身上我學到了簡單為美、知足常安、單純適情、包容最樂。 老爸是個兩袖清風的地方法院小小書記官,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一顆幽默赤子心,流暢簡潔的文筆嬴得了老媽芳心。
在二二八事件鬧得最緊張的時刻,一個從江南蘇州逃難來的窮青年軍,竟能娶到台北女師畢業的高材生,素有鹿港才女之譽的老媽聊起他們的戀愛故事,總是以不可思議開頭;而我總覺得兩位老人家在五十年前就做到了族群融和,愛的力量真箇銳不可當。 那時,老媽可是同時有四位有錢有勢有才學的臺灣青年追求,一位是企業家,一位是富有小開,還有課長和經理級人物,在當時算是高等學歷的老媽卻對一無所有的外省籍老爸情有獨鍾,隨著青年軍到臺灣來的老爸帶著書卷氣與沒有心機的傻氣,在強敵環伺下可以出線,就是因為可愛、可靠、可貴,他的童心與實在,讓人十分放心,十分貼心。 老媽當年當然沒有什麼促進族群融和的豪情壯志,甚至於她非常
了解,愛上外省兵等於丟出一顆砲彈,一定會掀起驚天動地的家庭革命;但是,愛情多麼堅韌有力,她說服了在鹿港小鎮算是有頭有臉的外公外婆,簡單地在法院公證結婚。我想,老媽憑直覺選擇老爸託付終身是對的,相知攜手半世紀,雖然走過貧窮、顛沛,卻能一路安心相依! 八個孩子相繼報到,在那物力維艱的四○年代,是怎麼養活我們的?我實在無法想像! 那時約略知道,從青年軍考進法院轉任公職的老爸,為了拉拔我們長大,必須多賺些出差費,不管多遠多苦的差事都得接,弄到早早出門、晚晚回家,半夜還經常趕赴血案現場驗屍筆錄。三餐不能定時定量,弄到胃出血,開刀切除了三分之一已潰瘍部份的胃,才慢慢調養治癒;病還沒好,繼續接案
出差,老媽很心疼,老爸卻甘之如飴。 老媽是個臺灣人,但是侍奉公婆完全依循家鄉禮俗,跟著奶奶學做麵食和江南菜餚,敬天祭祖、逢年過節規矩如儀,即使和娘家生活有所不同,也完全見不到她有半點兒不適應,甚至於她在家裡連一句臺語都沒說過。 小時候,我們還以為老媽只會說英文和日本話,長大之後才慢慢知道,她多麼能融入所有外地來的文化。我們住在如眷村一般的法院宿舍,左鄰右舍二、三十戶人家,她和客家媳婦說客家話、學客家菜,也和平埔族阿嬤說山地話、學生活智慧;周末假日可以看到家中高朋滿坐時,一屋子南腔北調,湖南伯伯彈中山琴,潮洲阿姨唱黃梅調,老媽炒麵茶粉招待香氣四溢,老爸一勁兒微笑。 是的,他的招
牌就是憨憨的微笑,在我們完全不知道食指浩繁嚴重性的童年,只知道每到晚上做完功課,小蘿蔔頭們就圍坐客廳或者院子裡,央著老爸說些辦案傳奇故事給我們聽。託夢破案啦!鬼幫忙找證據啦!驗屍驚魂啦!之類的見聞趣事,百聽不厭;老爸是一流的說故事高手,各路英雄人物、各地鄉野傳奇、各種民俗典故或各國神話童話,在他嘴裡都活靈活現起來。 我們的想像力於焉豐富於一個五湖四海的寰宇天下,哪分什麼省籍、國籍、人種、族別,那樣從小深植的無私無界,讓我們孕育了無形的包容力,不必培養什麼國際觀,自然有地球村、地球人的概念,老妹赴美攻讀博士期間嫁了洋人,我們還為她能幸福地融入另一個國家風俗文化而格外高興哩! 新潮霹靂
老爸的幽默感隨著年齡的升高而遞增,每回出國旅遊歸來,都津津有味地說著所見所聞,跑遍神州大江南北和廿多個國家,比手劃腳攏嘛通;他常說這世界本來就是相通的,有了文字、語言反而是一種障礙,這種逆向思考,起初我不以為然,後來才慢慢了解他的真識界與真宏觀。人和人之間本來就應該是零距離的,有容才心寬,心寬才自在,原是顛仆不破的真理啊! 他老人家臨終前曾瀟灑地說: 「我要回咱的家去了!」 我以為他病糊塗了,錯覺自己還能再回江南水湄風光處;後來看他指指天,才恍然大悟,他所說「咱的家」是在天上,真的豁達到覺得天上人間都該一起共融共享
,雖然大半輩子身在臺灣,心思卻從來無囿礙於小小的島嶼啊! 老爸「西遊」即將百日,不管是極樂世界或是涅槃、淨土、天堂,名稱對他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咱的家,有咱的愛、咱的祝福,我知道沒有什麼能阻隔我們的愛,就像他一生所影響我的無界、無求、無私與無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