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七月,南臺灣一處高地眷村裡,我回到我的出生及度過童年、青少年之地,由村子口上坡進入後,直走第一條巷子,八戶一排,邊間第一家八十一號是楊家;八十二號鄭家,我們家是八十三號。 我經過八十一號門口,往我們家走去,彷彿只要探頭向院子裡喊:「楊哥哥!」視線就會出來一張老實的臉──維安。我出生,有記憶以來,這很老實的臉就沒變過。雖然我現在更能準確描繪他。 這像一篇散文了,探訪尋找我們村子的過去,一種時間的記憶。村子一點都沒變,我們由村子走出去,已將記憶留在這裡。人怎麼可能沒有根呢?我們都把自己的根紮在彼此共有的土地上。 在這之前,我早聽母親說:「八十一號楊家現在發財了,楊維安你記得吧?他
帶著三個弟弟在村子後面買了廠房,四兄弟一起創業。楊伯伯死得早,要不現在享福了。」我母親這點心事,是我們村子上一代父母內心共同的想法。關於如何對抗物資缺乏的生活。 那天,太陽很大,就是南臺灣夏天那裡天氣,雲很高、很白,有些形肖動物或山水,不像台北的雲,沒有形狀。我順著村子後的斜坡路下去,找到了擁勝精密機械工業,站在楊家「工廠」廠房外,看得見我們村子──影劇三村。我實在很難想一個我們的鄰居會這麼有科學頭腦,又這麼戀舊地趴著村子。我往裡頭喊──楊哥哥──出來的是維德,小鬼長大了,一臉痞相,滿手油垢,他一眼看出我回道:「嗓門那麼大!扁頭!」我伸拳頭揍他:「手那麼黑,也不知道去洗,欠揍。」太陽太大了,
沒打準,從來沒打鸁過這些男生,不管大的或小的;不過他還是像以前一樣,故意「軟弱地」蹲矮了湊到我面前,好讓我「厲害地」「掃」他一腳。 小子看我一眼:「頭還那麼扁!」 我懶得理他:「你怎麼還在流鼻涕!叫你們家大人出來講話。」 這不是連續劇,是我們村子老弟兄見面的方式。我們這樣對話有三十幾年了,看年齡大小決定內容。我先前打電話來聯絡,說我「挑中老大楊維安作傑出榮民報導」,老三維德就說:「妳成不成噢!你認不認識字啊!別亂寫好不好!」我以陰險的語氣說:「不亂寫叫我來做什麼?」 可是我知道,他們會把一切都準備好,我們已經有起碼二十年沒「好好」抬槓了!青少年離村求學,現在,我們已是壯年;他們為我準備
的一切,不可能為別人準備。是的,和別人沒有共同的語言。我們太了解彼此所經歷的一切了,那不是文字資料可以顯示的。我還記得六十四年楊伯伯過世前後那段日子,這家兄弟在村子裡進進出出的身影及表情。那時期,村子裡的叔叔、伯伯們,正值壯年,沒有誰家習慣死亡,這之前,楊伯伯病了一段時間,他們家有一種特別沉寂的氣氛,小孩看到,有很深的錯愕;大點的孩子不太敢在八十一號楊家門外喧鬧,以前邊間房子是我們最喜歡聚在一起討論事情的地方,他們家門口有一棵大樹,樹蔭下,大人固定在那兒乘涼。小孩時不時在大人四周晃一下,不是要點小錢就是讓給抓兩下背,背上長痱子。 這些,是以往困苦生活中我們共同唱的一首歌,我們的「國歌」。沒有
這樣記憶的人,看不到維安或維德那雙「黑手」後面的故事。但是眷村的孩子有一點別人沒有的特質──我們不訴苦。 如果沒有人提詞,他們甚至會忘了不知道由那個角度「演講」他們成功的劇本。 我因此決定,我們原來沉重的感傷劇,我們要高高興興寫眷村出來的小孩「對付」生命的本事。 譬如維安,七十二年九月,他離開亞航自己創業前,如果我們幫他排一張命盤,他若「嗜好」訴苦,他那份生活,沒有人可以反對。 維安生在三十九年底,父親後來升到砲兵學校中校軍官,下面三個弟弟,上頭一個姊姊。軍人子女,沒別的,就是出生即有領眷糧的資格,三個弟弟,依序四十四、四十七、五十年次,大姊三十六年生的,每人中間隔三年,那年頭軍人子女
歲數差不多這年齡,大多因為三十八年左右軍人父親隨部隊來台,母親後到,自然差了那些歲數,我們那村子,誰家都有和鄰居同年齡、同班的小孩,如果你們家有六個,我家也有六個,兩家小孩年齡一個對一個,經常對得準準的。 五十三年,維安十四歲,家裡除了眷糧沒別的,實在養不起了。姊姊唸夜校,白天做事,當男孩子老大的,為了底下弟弟,去唸軍校的、去做工的,也是那時候眷村普遍流著的生活血統。維安於是進了台南兵工配件廠,老三維德在旁邊打趣說:「那時候大哥「玩」車床當玩具,十四歲學徒,個頭還沒車床高,師傅拿張凳子墊在腳下。」 年齡不夠當兵,一直到十六歲,才辦提前入營,入伍受訓,終於算一個真正的兵,受完訓又分發回兵工配
件廠,一直到六十二年退伍。是個資深「小榮民」呢? 維安流露他一貫的厚道說:「那時候家裡環境不好,心情跟著就不好,是我不喜歡讀書,父親怕我學壞,就要我去學手藝,我當時還有點埋怨。」 退役那年,維安二十三歲了,他重新思考回學校唸書這事,沒有學識,將來他自己及家裡的命運會徹底沉沒,他想到在兵工配件廠碰了那麼多年機械及車床,於是做了一年事,準備了一年,在六十四年考上亞東工專二年制機械科。同年,楊伯伯病逝,他又一次面臨一種長子命運的抉擇,他再度考慮底下三個弟弟,都正在求學階段,要撐起這個家,只有全力投入工作,他坦承:「擔子滿重,我想休學,家裡沒有人在生產……。」是學校裡的老師說,他二十五歲才唸二專,
如果不唸完,以後就沒機會了,沒有學識,永遠只能做一個技術工。他咬緊牙根唸畢業了。畢業後進入亞航工作。 七十二年,維安離開亞航,買了他生命中第一台車床。像一隻巨大的翼,飛翔著命運的初夢。他這一輩子,從小當學徒,幾乎沒有作為一個人的權利,不管來得早或晚,二十五歲才唸二專一年級,七十年三十一歲時才結婚,他的父親比一般人過世得早,他也比一般人早經歷人生。 跟朋友合夥買第一台車床那階段,主要幫人代工做機械工具,每年做三、四百萬訂單,他就很高興了,但事實上這個業績只能算賺點工錢,其他都談不上。房租、水電開銷後,剩下沒多少。合夥人做不下去了,拆夥時說:「楊維安你如果沒有一點特色,我打賭你一定維持不下去。
」他不知道維安是不賭的,維安沒有賭徒個性。 於是在七十四年,他把底下三個弟弟叫回來,老二維延早先進的是兵工學校,維德崑山工專機械工程系畢業,老么維成台南水產學輪機,維安要他們回來,大家一起做。那時候維成在經銷進口牛肉,維德說:「就是個賣牛肉嘛!」至於維延好不到哪兒去,批成衣:「是個賣衣服的!」只有維德在一家機械工廠做本行。大哥叫他們回來,三兄弟一句話不吭,都放下原有工作一起下工廠,那是真正「兄弟自己的事業」。擁勝的標誌是四個圈連在一起,意思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