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安依四兄弟專長,個性分了工。維延因為以前長年在外頭批成衣,跑了不少地方,市面廣、資訊多,而且個性外向,也喜歡接觸人,所以負責業務。維安知道自己比較內向,又是學徒出身,摸了一輩子機器,於是他負責策畫、企劃,做好的企劃案進入流程,交到維德手上,維德負責開發、設計;設計稿出來後交給老么維成實行,成品出來,交維延做市調找訂單。七十四年,四兄弟開始創業,初期主要仍做代工,維德回憶說:「有點進帳大哥就付我們薪水,我們都各自成了家;他自己不領錢。」關鍵在七十五年,他們開發了一台氣動刻磨機,這種機械,以前都是外國進口,那年他們自己開發出來,算是有了自己開創的品牌。可以打自己的品牌,較有發展空間,但是一直到那
階段,他們開發出來的新產品業務上還得摸索,仍得透過貿易商經銷,遠景不是那麼清楚看得見。七十七年擁勝又開發出了一台更新的刻磨機,這種成績是努力加心血所促成的,加上經銷業務方面維延也漸漸摸上了手。目前他們的工廠已經開創出好幾種電腦車床(CNC),訂單持續成長,今年已達到一千二百萬業,大陸市場也打開了。一千二百萬在大企業眼中,完全不是回事,但是所謂經濟奇蹟,在我們父母那年代,一百二十塊可能是一個月的生活費,他們這輩子都想不到會有一天活生生看到一千二百萬。 我對維德說:「小子,你們發洋財了。」他說:「是啊。眷村小孩,混個頭不簡單;沒背景、沒高學歷、沒錢,尤其大哥根本是個『老芋頭』,從小當娃娃兵,連青
少年時期都在做工,我們兄弟能說什麼?」維安此時直保持他由青少年即有的沉默,維德凝視我停在工廠前的車子,調侃道:「扁頭,你現在開的是洋包車呢!以前你連騎單車個頭都搆不到!」洋房、洋車、洋財!那真是眷村小孩以前最可以交換的語言! 已是中午,擁勝每天照例訂購的便當已經拿回來了,他們現在住大房子,擁有定單,仍然吃便當,過簡單的生活,毫無市儈氣,與你交談,他們很容易回憶起以前,比你記得的還多。像以前一樣,這些男生仍會逗得你哈哈大笑,又讓你掉下淚來,有情感的交談,方式不會一樣的。內容也是。廠房裡南部燠熱的氣溫,室內、室外沒有差別,我去的時候,老么維成到加拿大去市場考察,老二維延「賣東西,吹牛皮去了!這傢
伙臉皮最厚了,每次講英文我都以為他講客家話,死的都說成活的,還好我開發出來的機械品質好,不怕砸台。」維德臭他哥哥。這種一條巷子出來的眷村小孩對話方式,我們會一直「唱」下去。我知道等下他會把我拉到一邊去說:「我大哥嘴最笨,沒見過『記性』那麼壞的人,自己做過什麼都說不出來,你問他這一輩子人生,他三句話就說完了!還是我來。」維德會告訴你說:「我們現在雖然都有自己的家,太太們一開始就說好不許到工廠來,不許參加公司的意見,我們只聽大哥一個人的,我們從來不為錢煩惱,賺了錢,大部分都用來擴充工廠。」他會忍不住滑舌幾句:「像制憲一樣,初訂就要上軌道,等亂了再修憲就來不及了。」哈!哈!哈!再白你一眼:「笑得像白
痴一樣,神經病。」 他們兄弟無意把自己築成一個城堡,但他們自成一個世界,那世界原來沒有配偶,他們要維持某種形式的天地,那也是很自然的事。像維德的太太是會計師,但公司的財務仍請別人當會計。就是這種原則「只聽大哥的」,他們由開始時租廠房,看著旁邊廠房一間間別人買去,然後他們買下第一間工廠,以後又把隔壁一間間當初別人買走的廠房再買回來。 維德以一種形容不出情感的調子:「最主要的是,大哥壓得住我們。」我說不出話來。要是從前習慣,非得臭他幾句。是啊!小學時,每天天還沒亮,我們那排房子每家小孩被大人趕到院子:「早晨空氣好、腦筋清楚,多背點書。」開什麼玩笑,天都還沒亮,於是各家院子裡此起彼落亂唸一通,串
成一股聲息。六點半,楊哥哥已經穿著他兵工配件廠的灰工作制服,衣服太大,他太小,穿過巷子朝兵工廠交通車走去;冬天,六點多的窗口永遠是灰濛濛的,但是,我們從來沒聽過楊媽媽叫他起床聲音。「什麼是我人生的心願?現在的一切我也談不上滿意,軍人子弟,自己又是軍人退下來,說真的我的欲望一向不高,父母當年來臺灣,兩手空空,別說過好的生活,連養活我們都很困難,他們什麼都靠自己,我們也自己來,我已經很知足了。」 從十四歲進入兵工配件廠,維安真正工作了三十年,一個人再喜歡工作,也夠久的了。廠房很熱,比剛才更熱,維安弟兄滿手油垢、穿著粗糙的工作服,中午吃便當,維安的孩子,一個國小五年級兒子,一個國小三年級女兒,放假
時,就叫到工廠在大人安全監督下「打工」,小小的孩子,坐在機器前,耐著性子按鍵操作電腦車床,每個程序仍需由大人控制,竟完全像維安的學徒生涯──雖然不知道原理,但是懂得做出來的成品好不好!楊家第三代目前只有維安的孩子進入工廠,孩子領工錢,每小時五十元,孩子從小看父親及叔叔那麼賣力,知道五十塊錢,是一分鐘一分鐘、一塊錢一塊錢累積起來。他們知道錢從那裡來的。他們父親、叔叔那一代,有時候想賺錢養家,但是工作不知道在何處,不知道錢到哪裡找。維德說得深刻:「那個年代,外省小孩沒什麼賺錢機緣。」 維安努力工作上的回收之一是,七十八年他有了點錢,以六十萬買地蓋房子,現在光這塊地就值一千萬。維德說:「蓋得跟座四
行倉庫一樣,以前住得太擠了,現在報仇嘛!」 讓他們有一點資金,他們就會有機緣;結果很清楚。 現在維安跟母親住,影劇三村八十一號老房子仍留著。那裡有維安父母年輕的時光,以及楊家五個孩子出生到成長,奮鬥的歲月痕跡。八十四號查媽媽就說房子空著乾脆租人;但是我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楊媽媽幾乎每天回老房子打轉,坐一坐、東摸摸西摸摸,我們能了解,楊伯伯在那屋子過世,那裡是年輕夫妻艱困時期的家及情感;沒來得及看孩子出頭過好日子,這種遺憾不說也懂,坐在那裡,就等於紮根在情感的氣氛裡,如見故人:「孩子們都長大了,也都很爭氣。」這絕非小說或劇本裡的台詞。眷村父母是如何養大孩子的,我們心底有數。我們因此無法不
跟父母親、不跟從小玩大的夥伴親密。光想一件事,那時候,還沒接自來水,每家孩子多,精力旺盛,成天黑著全身回家,父母親窮而年輕氣盛,此起彼落打孩子聲等於就是一種音樂,我們是在流動的熱血生活裡長大的,從來不會恥笑誰又挨「老子」抽鞭子,我們有一種共同的價值觀及榮譽感,沒有高矮,等同生命。在那樣的節奏裡,每天黃昏,母親們站在家門口喊自己的孩子回家吃飯、洗澡、挨打,做媽的一個個把孩子洗乾淨,轉過頭去升火做飯;吃完飯有的開始洗一大盆子衣服,水先泡透了,再一件一件用手搓洗,然後把水倒進溝裡,生活的水流過每一家水溝。光那一大盆髒衣服洗出來污水,我們光想,就覺得母親的日子真難過,我們的生活多麼「命運共同體」。
所以,眷村出來的孩子,羞辱與共,誰有即使那麼一點點故事或成就,我們也深覺那真不是蓋的,比別人的成就顏色深,我們有過什麼資源呢?不過就是眷村兄弟的人氣罷了。臺灣是靠中小型企業撐起來的;我們是靠大家的努力。 我望了眼他們的午餐便當,強迫維安、維德兄弟倆:「媽的!我們現在既然都發洋財了!吃這個爛便當做什麼,走,吃大餐去!」 維德說:「扁頭……妳現在財大氣粗噢!以前看你結結巴巴話都不會說,每天看你都『呆』在屋子裡,小白癡一樣!」 講好,我再回村子繞一圈,分頭到村子外也是鄰居開的餐廳碰面。由擁勝廠房以相反角度從村子後上去,倒著歲月走,太陽還是像二、三十年前,熾烈得蒸發出一幅老故事老氣氛圖畫,定影在
那兒──我仍站在八十一號楊家門口,正要往家裡走,楊維安四兄弟住的搭建出來的閣樓透出光,我彷彿一路聽到老三維德說:「扁頭你知道的,我們如果今天還算成功,最主要是我爸蓋了那間閣樓,讓我們四兄弟一起磨,整天在那裡活動、睡覺,從起床開始到睡著沒事就擠在一塊磨,什麼情感都磨出來了,也什麼火氣都磨掉了。」 我由艷陽下走過八十一號、八十二號、八十三號我們家,我確定只要往裡頭喊一聲,就有一個自己或楊維德、查哥哥跑出來,然後我哥會追著他們打,我爸爸又追著我哥打,楊伯伯也追著調皮的維延、維德打,我們湊在一起鬧個沒完,在那個時代誰要找誰立刻就找齊了。我們做什麼都是一夥一夥的,不像現在,都市化生活,你要找誰都找不到
,弄得你一點興緻也沒。雖然在那個年代楊哥哥必須乖乖的到兵工廠做車床學徒,一個可憐的小兵。其實我們從來沒有離開這裡,只要有一點點接觸,我們便又回到以前,最野最原始的童年、青少年歲月。我們的下一代一個個由老房子跑出來,他們的對話及交往方式,真的和我們以前完全一樣。難怪維安說:「我們最終計畫和發展是發展下一代,我們這一代完全是摸索出來的,紮些基礎,下一代才真是開創的時機。真正算是一種累積。」 是的,我們上一代軍人父親,去世的人數中,大部分是累死的,他們的付出現在慢慢顯現出來了,我們即使有那麼一點小成就,也算非常難了,是不是?我們努力過了。雖然我們不訴苦,不覺得誰對不起我們,但是並不代表我們之中每一
個都過得很好,也許上天的公平性在別的地方展示了,我們真正看到過什麼叫腐敗及腐敗的過程,至少我們還擁有熱情。回到我兄弟身邊,記錄我們共同的快樂與屈辱,我要我自己是那樣──我失去我的客觀與超然。 十四歲的兵學徒,楊維安今天視界、心胸開闊,引領自己三個弟弟由封閉的眷村出發,紮根熟悉的土地上,他的工廠俯視著他的困頓記憶及舖展未來,人生,往往是倒著走的,現在,使我們看到從前。 生活永遠難以捉摸,唯一我們可以確定的是,十四歲由文學小兵或車床學徒出發,他們的成就是傲人的。我所驕傲的是,我在記錄這一頁時,等同記錄我眷村的永遠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