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你曾留意這些漢子:巷子裡叫賣包子饅頭的、夜間開計程車的、大街上開麵館的、山嶺上經營果園的,各地各處,各鄉各市,一副副南腔北調,一張張古銅色的容顏。對於同遭流離兵燹的父輩,往往像日出日落那麼平凡;對於土生土長的你,就像一冊冊線裝書,吸引你去翻閱。 若把偶然的相逢當偶然,平常的接觸當平凡,這一張張古銅色的容顏會默默無言晃過你眼前,像河面的漂木靜靜地流去。若是你對過去,對曾經發生的風風雨雨抱著童稚的好奇,你年輕的眼睛欲回顧前塵,你會喜歡這些漢子。你和巷口經常叫賣饅頭的漢子廝混熟了,他會在門口歇下單車,告訴你初上疆場遭受砲火洗禮的經驗;你深夜呼叫計程車回木柵,你從駕駛座上英挺持重的坐姿看出身
旁的人曾著戎裝,他會跟你談古寧頭,彷彿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你健行於橫貫公路,果園邊的住戶會向你回述當年填平戰壕的屍體。於是,藉著間接得自電影的戰爭經驗,在漢子們額頭直筋暴突、口沫遄飛之際,你回溯時間之流而上,撲搧想像的翅翼,你回到那張大海棠葉。!咻——!你耳際是呼嘯的流彈,身前是迸亮的砲火,舉目一波波湧動的人潮。平原烽煙斜,瘦馬嘶空壕。但是你且定睛,且環視周遭——你不過是醒自南柯夢的淳于棼。他們是古銅鏡,鑑照出過往。你在鏡外,想伸手探入鏡中觸摸,而你觸不到鏡中林林總總。說是虛構,但鏡裡萬象流轉你見到。時間貪婪地吞噬了一切,但憑著人物的追索,記憶的探覓,他們能貓嘴裡扳魚似的再度尋得過去。正顏厲色
的史書、魚網式的文獻,也包羅不盡他們的生活經驗。 細細打量這些漢子,可察覺他們身上時間的轍痕。最常見他們古銅色的皮膚,與你未經寒霜厲雪的細皮強烈的對比著。面上阡陌,不像是年歲老大而導致的皺縮,倒像是長年汗水沖蝕的溝紋;或者說,每一條痕、每一支紋,記載著他們一生裡每一回滄桑。烽煙中奔馳,對他們是辛酸與榮光的奇妙混合。他們並不靠反芻過去而活,他們堅實的肩上載著今日生活的擔子。比起過去草履陋食的奔波,今日粗茶淡飯不足掛心。年輕人對錦衣玉食的羨求,和在副熱帶的冬日瑟縮,在他們看來是不可解的。他們的口音久經普通話習染,已不再那麼鄉土,豎耳凝聽,你仍可從一個特殊的咬字、一節語言的抑揚、一句偶發的土諺
,嚐到一番鄉土味。 面對他們,年輕的你傾聽、傾聽,想調整你的感受頻率,和他們共鳴;想擴大你的同情,哀其哀,樂其樂。你也想加入他們過去血肉賁張意志激昂的生活。結果你只有豔羨,只有欽慕。聽故事的一代?觀望的一代?你可能苛責自己。 而這些古銅色的容顏依然在眼前驟來驟去。於是你還是喜歡讀出他們的種種。 (轉載自三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