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喏,被嚇了十九年!」 醫生瞧著一對有三分忐忑、七分惶恐的男女,寫下了他的「判決」結論。不!應當說是那兩人的「大赦令」。其實真正的病人只是那位先生,可是由於關心,那位女士比那位先生「病」得更嚴重。垂死的人,極少不做最後掙扎的,男士卻已放棄戰鬥,女士不肯認命,憑著常識的判斷,更認為不該認命,堅持已向命運豎起白旗她的那個「他」,再請高明、重做診查。 經過了數不清檢查,甚至最挨上一刀打開胸腔診視,這位先生,被判斷生了一種罕見的心臟病,心臟左上角突出一個瘤,倘這個瘤越來越大,肌肉必會越來越薄,最後定將在一次心臟爆裂中,了無獲救機會地喪命。沒有人懷疑!竟無人懷疑!「病人」祇無助地每隔一段時間
照一次X光,試圖了解心臟瘤是否又大了一些,肌肉是否真的更薄更弱一點,就似待決的死囚探問執行的日子是否又近一些。十九年,十九年就這樣頂著陰影,放棄很多人生的權利和人生樂趣,於長期的耽憂和日日加深的恐懼中過去。認了!不認命又怎麼辦?那麼多名醫會診討論的總結。 直到遇上了「她」,她不認!也不信!一個心臟隨時會迸裂的病人,即使不去登山,王再戲水,十九年間有太多的誘因發生那次「致命的爆炸」。而往大陸探親,常會忘記「病痛」地拎起幾十公斤重巨無霸的衣箱東奔西跑,怎麼會沒事?檢查!檢查!於是,找上權威的臺北榮民總醫院心臟科主任王石補大夫。 王石補主任的看法和那個「她」一樣,祇是憑著的是醫理而不是道
理;要證明醫理正確,恰如要證明推斷的道理無誤,惟有仰仗科學的鑑定。畢竟十九年間在醫療科技方面有了突飛猛進,有遠比X光先進、精細、準確許多的儀器與方法,可以探查到人類器官的更深處。王大夫曾經親自到超音波室鑑析螢幕上的掃描,仍慎重地安排了核子磁振的查驗。之後,確定所謂朝不保夕的險症,乃是因檢驗器材不足而肇致的一項誤診,心臟生瘤屬實,卻並非與左心室相通,乃是長在心臟之外的肌肉瘤,不是嚴重問題,連追蹤診治都不必。這「病」人立刻由等待處決的死刑犯恢復了自由,病人的全家都得到特赦而無病身輕了。 從許多案例來看,心臟的疾病常與生死發生立即的關係,相信王大夫判人「無罪開釋」不是第一次。見多了也許見怪不怪
,他卻可能難以體會病人家屬的感激之深。但最令人動容是他那湖南國語所顯示出的語氣,惟因未用冷峻的高深醫學語彙,是用最家常的詞句,很能表達一種悲憫人的情懷。是的,一個在精神囚室內待死十有九載,是十分可憐,然而一旦得到釋放,卻有十二萬分的可慶! 如今,臺北榮民總醫院,在世界上都已聞名,許多華裔華僑,都要千里迢迢回國檢查身體,才有健康得到保邆的安心。據知心臟科是內科部的大科,王石補在這樣一所醫院卻主持了心臟科,專科醫師就十六位,可見受到的倚重。不過要追溯王大夫習醫的歷程卻不似一般醫科青年那樣順利,他不是「一貫作業」教育制度下養成的名醫,要問問他的出身背景,乃是真正的榮民;雖然未上過戰場,卻是道地
的「阿兵哥」。民國二十一年生的他,在湖南長沙參加了青年軍二○一師,祇因是知識青年志願從軍,所以從上等兵開始未做過「二兵」。經過廣州到臺灣訓練,先在八十軍的警衛營,後在五十四軍。由於不久軍中招考各種短期訓練班,就考入軍醫訓練班。受訓一年半,然後做一般的軍醫醫療工作。這應是走入醫界的一個開端。 最初,於軍伍之中,在南部訓練與服役,過的是身上一條短褲、頭上一頂斗笠,只在不斷地要求下反應,刻板地絕對服從,達成任務的生活,並沒有想得很遠,更未想過個人前往。待到了空軍服役,擔任文書上士,比較有時間思考。想起小時候身體不好,媽媽曾經建議他學醫,而以自己的基礎,馬上考入醫學院不可能,但至少要先跨前一步,
所以考入了軍醫訓練班。儘管不能對大眾服務,至少可為軍中袍澤解除痛苦,符合自己更「有用」的願望。 再考入國防醫學院的專科部,已又過了幾年。因為離開學校早,教育的完整性差,若是自己不爭取,又不能堅持,得過且過,很可能永無機會走出原來有限的格局。按王石補的想法,他要的並非暫時的安定溫飽和侷限的工作環境。他要走更遠的路,不僅是在醫療上走出一條路。當他於國防醫學院專科部畢業,已是三十歲左右,比同班同學大好幾歲,但沒關係,王石補已依自己的期望走了出來。當然,他也暗自惕勵,雖因不是大學部出身,不能入研究所進修,只能由臨床進入醫學,臨床仍然可以進入高深。不管多難,都要走下去。 民國五十二年至五十三
年赴菲律賓美國的克拉克空軍基地醫學中心實習,是一次在臨床上的進修。更重要的是六十年到了榮總,內科與美國耶魯大學合作,由耶魯安排的三年進修,在榮民總醫院提供機會與環境之下,真的由臨床走入學術的大門。之後是一段可珍惜又可記憶的經驗。當時正是國人認為的沙烏地阿拉伯與我國關係的蜜月期,為了替沙烏地阿拉伯建立現代化醫療系統,政府派遣一個醫生護士組成的團隊前往,就由王石補擔任領隊。從一九七九到八一工作三年,在沙烏地的醫院任醫療部主任和心臟科的專科醫師。某些病人,屬於部長級的皇室人物,王石補與他們建立了很好的關係。於一個純屬人治的保守國度,無可諱言的,王石補的成就,除了他自己強調的「救人」之外,也有醫療外交
的收穫。此外,由於他身居領隊,帶領著一個遠赴異域的團體,也必須從事協調,並為大家服務。這一點,他的夫人劉銳女士幫助他達成和諧合作的目標,這個團體在沙烏地阿拉伯是互相援扶的工作伙伴,回國後仍是永遠的朋友。 除了最親切的親人妻子劉銳和在美國著名的MIT求學的寶貝獨生女,最令王石補感到特別開心的還是在工作上的成果。心臟血管疾病發作常是不死即殘,問題往往出在冠狀動脈上。冠狀動脈疾病引發的原因,可以分為血管痙攣、血管阻塞、及血管內血栓形成,於是就有心絞痛、不穩定性心絞痛、急性心肌梗塞、猝死等症候出現。像之前所說的「心臟膜肌肉瘤」少之又少,在世界的醫學報告不是沒有,以王石補的臨床卻只此一個,而心絞痛
與急性心肌梗塞卻是心臟「熱門」病症。怎樣找出最有效的藥物和方法解除急性心肌梗塞的危機,才能多救一些人。 血栓溶解治療與氣球擴張術,便是晚近最見功效的藥物和方法,雖然不是國人的發明,卻施用得很好,而在國內醫院之中,榮總應是成功病例最多的醫院。當然,不是每一個冠狀動脈阻塞的病患都適合這兩種治療。 就血栓溶解劑的使用,有出血傾向的、血壓過高的、對於血栓溶解劑過敏的病人,都不合適。而且還要搶時間,必須要在六小時內完成,最好在三小時能診斷而進行用藥。同時這類藥用後容易出血、頂好不注射和抽血,最好於注入藥劑之前使用注射套管,將注射部位準備好,抽血的部位也同樣準備,俾免治療過程中到處找血管抽血,
引起不良後果,而注射的部位更要慎選可壓迫止血的位置,鎖骨下靜脈的穿刺最要避免。有充分而妥當的準備,才能獲有效而不生副作用的治療。 簡稱為PTCA的冠狀動脈擴張術,是用氣球通過動脈撐開狹窄部位的辦法,從一九七七年開始施行於世界各國。榮總從一九八三年到一九九三年,十年間約有兩千四百多病例採取這項治療。因為榮總有許多榮民求診,這種干涉性的治療的確曾造福於許多年長的榮民弟兄。這種手術也不是每個病患都可以,有的根本需要開刀。王主任說到榮總做這樣手術的患者,他都要求他們,這項手術進行前要先考慮好,心裡要做必要時開刀的準備,需要時立刻開刀。而習稱「氣球擴張術」的這項手術,大概僅百分之五出問題。一九九三
年王大夫曾經去上海給當地病患做這個手術,他很驚訝,有的病人根本是該進開刀房醫治的,怎麼還用這方法。談起來方知,大陸開刀的死亡率為百分之三十,所以能免則免。提起血栓溶劑與氣球擴張術治療的成就,王石補主任歸為榮總心臟科同仁團隊的成就,絕未居為己功。 很多人做一行怨一行,也聽過很多醫師喟嘆實質的「上班」時間太長、太辛苦,責任重、「折舊率」太高。王大夫沒有,他覺得工作環境很好,家庭只有助力沒有阻力,生活簡單收入也夠用,尤其能幫助別人,又能帶領很多學生也走上這條以活人來濟世的道路,更有著滿足。 「沒什麼好怨的!」王石補大夫笑咪咪地說。 一名離鄉背井的年輕上等兵,除了一短褲、一斗笠和自己打的
草鞋,什麼都沒有。怎麼今天會成為各方仰望施回天之術,為人們修補心臟的專家? 「幾分自我期許、幾分堅持和努力,還有,要去找機會,機會不會來找你!」王石補主任仍是操著他的湖南國語笑咪咪地對那個沒被嚇唬住的「她」說。 記下這實錄的「她」相信王石補大夫所說的話。她若沒有因合理推斷而生的希望和信心;若不堅持「重審」再行複檢;若不四處努力求介良醫,就不可能徹底解開一個最親密的人的生與死之謎。假如要不自己去找這機會,結識一位專替人治心病的醫師,解除危機的機會永遠不會找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