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臺灣大學政治系學士、美國威斯康辛大學視聽傳播碩士、明尼蘇達大學哲學博士。曾任密西根州暨明州視聽中心主任、紐約州立大學電視藝術導播副教授、行政院新聞局編輯、中國時報主筆、中華電視台顧問、臺灣師範大學圖文傳播系所主任暨視聽教育館館長、佛光大學校長,現任德霖技術學院校長。還從事寫作、漫畫、電視、廣播節目主持人等工作。
手把青秧插田 低頭便見水中天 心地清淨方為道 退步原來是向前 比,這一個筆劃簡單的字,我有時候在想,大概是人類所有不快樂的發源地(當然,也可能是人類進步的原動力)。 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自從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以後,普光居士(我)越來越覺得這個美麗的世界上,處處、時時都充滿了因果與襌趣。我佛,真的是無所不在!什麼?你不相信?說我亂蓋?唉!先別打岔嘛!聽我說完再插嘴好不好?謝謝! 因為空曠的關係,臺北的秋意,總是會搶先蒞臨到我們這個小巷子裡。從師大上課回來,一走到此地,街頭的各種噪音都漸遠漸淡,落葉晚風立刻瑟瑟溶入,耳邊就會聽到歲月匆匆流逝的聲音,那麼清晰,那麼鮮明,有點像在放
映電影。 電影一秒走廿四格,時間一年跑十二個月,如果人生真是如戲的話。各位觀眾!請稍待片刻,讓我先按一下放映機的迴轉鈕,把光陰倒流個20,不30年,大家再來繼續的觀賞: 埋伏在一片翻騰的稻浪裏,我們這個小小的眷村的全名是高級官員宿舍。高級,就是上校以上的意思。根據我的觀察,軍人的特色之一就是說話聲音特別大(常常要喊口令訓練嘛)!巷子裏的伯伯媽媽們,當年都不過四十郎當歲,個個昂首闊步,笑語喧嘩,每家都有四五個孩子,一放了學又成了小蘿蔔頭的天下,反正從早到晚吵得要死。什麼?安全顧慮?唉!你老兄要說笑,那個時候全臺灣也沒幾部車子,馬路就是孩子的天堂,這個島上的每一吋土地在沒被成人霸佔前,都曾
經是兒童的樂園哪。在這群毛孩子裏,我青澀童年若有似無的記憶當中,普光居士曾經崇拜過兩個偶像,一個是「蒜香藤」另外一個就是「狀元紅」了。 蒜、狀兩家不但是緊鄰,兩人的爸爸也是軍校的同班同學,但是官運卻不同。 蒜伯伯老早就升了少將,狀伯伯年復一年的梅花滿天下,攀不上星星,心裏頭不是滋味,人也顯得格外蒼老。大概是虎父無犬子吧!蒜香藤從小就是巷子裏的孩子王。追趕跑跳碰,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狀元紅相形之下就太不夠看了,永遠怯生生的當跟屁蟲,打彈子玩、玩紙牌,什麼都不如人,輸了還愛哭,大家都討厭。說了你可能又要不相信,我一直認為植物也有靈性的,花呀,草呀,也都像人一樣,不但勢利,還會拍馬屁。那些年
頭裏,全巷子的花就數蒜家的香滕開得最好,紫色的花簇,帶著點大蒜的臭氣,你擠我拉,趨炎附勢的爬滿了屋脊,每一朵花都在說:咱們的大老闆與小老闆,哈!哈!都紅得發紫哦! 按理說,風水本來是六十年一轉的,但是在廿世紀的臺灣,一切講求效率快速,風水為了要跟上時代,也不敢怠慢,趕緊除一個十,大概每六年,我們這條小巷子就會有一點小變化。很快的,孩子們前仆後繼地投入聯考的大小戰場,殺聲震人,慘烈無比,哭、笑也就漸漸的由不得自己了。歲歲年年,考季一到,最得意、神氣的就是狀家。子女個個念明星高中不說,而且青一色都上了台大。一放榜,鞭炮聲也??啪啪響徹雲霄,好像是在向隔壁蒜伯伯示威:「咱們老了,自個的事,也就
甭再比了,俺下一代總比你強吧?」。 也許是鞭炮聲驅走了霉運,後來狀伯伯也升了少將,遲到的幸運,快樂總是加倍的 。為了要討吉利,狀家早餐消夜經常吃狀元及第粥,院子裏遍植狀元紅,春風一吹,搖首晃耳,神氣活現。花沒白種,粥沒白吃,狀元紅是我們這條巷子裏第一個出國留學的,那份風光,也就別提了。從此他不但是這小小眷村風雲排行榜的第一名,每一個伯母到恩主公廟去燒香的時候,心中都默默禱念:「生子呵,當如狀元紅喔!」 而隔壁蒜家呢?因為年齡到了,蒜伯伯後來以備役中將退休。賦閒在家,脾氣大變,天天罵人,可憐的蒜香藤就成了理所當然的出氣筒,他在南陽街幹了長達三年的難民後,終於痛下決心,畢生不再做聯考的
鬥士。咬緊牙關,,跑到一家鞋廠去打雜。蒜伯伯憤憤的說,他的兒子是全巷子裏沒出息的一個。我還記得有一次蒜香藤被毒打以後,蹲在巷口對我苦笑著說:「這輩子不能出人頭地,做鞋子,起碼也可以混個腳踏實地!」蒜香藤很快就結婚生子了,二代擠在一起,誰都不太得意,成天大吵小鬧,唉聲嘆氣,變成了苦悶的象徵。與隔壁的碩士、博士捷報頻傳,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的最佳寫照。 日子十年十年過去,遲退早退,總歸要退。到前年為止,這條小巷子的叔叔伯伯們幾乎全部退役了,孩子們長大了,紛紛高飛遠走,當年的熱鬧,只有在夢中尋找。午後子夜,巷子裏靜謐得會讓你懷疑,到底有沒有人住在這裏?剛退那年狀伯伯興沖沖的赴美採親,回來了老兩口
子絕口不提旅美見聞。人生很奇怪,有時候不說話所表達的意思,比說了還要清楚。只有一次,狀伯母冷不防來一句:「兒子出國一個,就少了一個。」短短的幾個字,好像一陣寒風,會令聽的人不寒而慄。本來狀伯伯退休以後是足不出戶的,後來狀伯母關節不方便,他就開始自己去買菜。我也曾經在長春市場上看過他佝僂的身影,提著一條吳郭魚和幾把鹹菜,驚恐的在機車中間閃躲。當年的一呼百諾和風雲叱吒,是一丁點看不出來了,很顯然,滿屋子的獎狀、文憑並沒有給狀伯母的寂寞晚年帶來任何實質上的幫助,只是徒然的增加一些感嘆罷了。 世界上有一種人,除了考試以外,什麼都會。蒜香藤就是其中之一。聯考落第促使他加倍的努力,廿年的闖蕩歷練,塑
造了一名成功的商人,他不但早就當上了鞋廠的老闆,外銷實績還年年名列前茅,門口停放的,是這條小巷子裏第一部賓士。人又豪爽,出手大方,附近老老小小一提到他都無比羨慕,讚不絕口。我有時候也在想,所謂「人情」也者,其實也不過是「金錢」的代名詞罷了,禮送得厚,客請得多,人情味自然就濃了。蒜香藤錢多朋友多,週末訪客盈門,笑語喧天。因為人丁興旺,後院還加蓋了樓房,二老含飴弄孫,喜氣洋洋,與隔壁狀家的淒涼相比,簡直好像是兩個世界一樣。 狀元紅廿年只回來過一次,開國建會。街訪鄰居大宴小酌的接風歡迎,他好像也沒有回請習慣,送了每家一條過時廉價領帶,對於名牌氾濫的臺北人來說,確實是有一點離譜。小兩口住在旅館裏
,孩子們一句中國話都不會說,與爺爺奶奶水火不容,匆匆幾天,又飛回美國去了。去冬寒流過境的一個晚上,狀伯伯寂寞的過去了,美國的孩子們因為事業學業的緣故,竟然沒有一個回來。免不了,又留下了一巷子的閒言閒語。 明天會更好,有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一定要有明天。驀抬頭,忽然發現小巷子的東南西北全被巨樓大廈包圍。本來嘛,尺土寸金的臺北怎麼還能容許這些落伍的庭園瓦屋存在?小小眷村遲早要被巨獸吞噬,面臨改建的命運。在這個黃昏的小巷子裏,春日盛開的狀元紅早巳被雨打風吹去,有著淡淡大蒜味的蒜香藤又重新爬滿了屋脊。無論物換星移,兒時的偶像,仍然是我心目中永遠英雄,面臨著夢與現實的掙扎,人生就好像搭電梯一樣,有的
時候高,有的時候低。該來的一定會來,該去的總歸要去,活著,就像是在種地,要比,最好的方法,我想,應該是和自己比,退步,其實就是向前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