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裡的老頑童-欒世純
作者:愛亞
早晨六時三十分我們由臺北出發,靠著一本詳盡的地圖找到大夥都不熟悉的臺中豐原市區裡,經過豐洲國小,我打電話給受訪對象楊克寬。 結果上路接我們的是另一位受訪者欒世純。 欒世純已經七十七歲,可老先生十分機伶,我們並沒有說明所駛汽車的顏色、廠牌,他竟然就攔車問道:「是臺北來的嗎?」他的理由只是因為我們車速慢,像找路的樣子。 欒世純與楊克寬住同一條小巷,斜對著門居住,已做了二十八年的鄰居。 走進小巷,欒世純揚著嗓喊:「楊老頭,楊老頭——」我忍住笑,因為戴著鴨舌帽的他呼喚的氣勢很有電視劇裡老芋仔演員的味道,像韓甦或誰誰的樣子。 欒世純解釋說太太上梨山打工去了,做什麼呢?這時候
「應該是幫人摘水梨。」一邊說一邊將我們讓進了他家客廳,他抱歉太太不能在家招待我們。 然後我們也見到了楊克寬。 楊克寬比欒世純大上五歲,年紀八十二了。 欒世純,山東青島人,他說自己身分證上生年是民國二十年,實際上是民國十八年生的。他說:「吃虧兩年。」為什麼吃虧?「做什麼都要晚兩年。當兵晚兩年退役,做事晚兩年退休, 福利也是由老的先排,我要晚兩年才輪得到。」是呀,當年報年齡大家都以小報大,他是怎麼的?讓人家陰差陽錯地給報小了。 在老家青島,家裡耕田種地。在山東父親稱「爹」,欒世純爹是甲長(比村小比鄰大為甲)。後來爹叫他接甲長,在鄉下讀到小學畢業的欒世純甲長做了幾年
,共產黨來了。年紀剛好二十歲,正好是可以當兵的年紀,爹怕欒世純不安全,叫他跟著警察單位走了。結果他還是被抓了兵,他遇上國民黨的部隊,隨國民黨坐船到了臺灣。說到這裡,欒世純說:「這可好了,要是沒有到臺灣,恐怕就慘了!」基隆住了幾天,坐船到了海南島,國軍幾個軍在海南島駐了一年,「那一年很苦,沒有東西吃。」在海南島的記憶就是食物欠缺。之後又乘船到臺灣了。駐那裡?又坐船了!到澎湖。澎湖也駐了近兩年,雖然日子仍不好過,卻有點規則有點穩定了。「澎湖那時還撿牛糞,曬乾了和花生殼一起當燃料燒,平日還幫老百姓拔高粱,整棵高粱連穗帶稈鋪在馬路上,一邊曬一邊等軍車駛過,高粱穗上的高粱會被車輾得脫了殼,掃收起來篩一篩
高粱米就收成了!再賣到酒廠做金門高粱酒……」 終於到臺灣,是在后里落的腳。後來又調到楊梅。兵當夠了,退下來吧!退輔會輔導就業,民國五十年欒世純到了嘉義農場。 彷彿是一個夢魘!欒世純說:「嘉義農場熱到不是人待的!」這怕熱的北方人。 在嘉義農場種苧麻,不但天熱,使用的克難廁所也讓山東漢子不習慣!欒世純說老家近鄉下的,但都有很像樣的廁所。甚至民國七十七年回大陸探親,原先的廁所都還保持得好好的,小時廁所裡的厚門板民國七十七年都還在(真讓人吃驚啊)。把上廁所視為畏途,可另一件事更可怕,山東漢嚇壞了!嚇得急著想離開嘉義農場。原來,嘉義農場在民國四十幾年時蛇極多!那驚悸竟留存到現在!說:「
到處都是蛇,外面有蛇,連房間裡門邊上都有蛇溜進來,我的媽呀!有一天還有一條蛇跑進一個場員蚊帳裡去了!」什麼都不怕的大兵,讓蛇嚇得立刻請調。聽說那時叫見晴農場的清境農場不錯,欒世純向退輔會要求調見晴,但見晴沒有缺,調不去。欒世純急了,似乎蛇日日夜夜等待著要襲擊呢!他忙乎乎連夜寫了志願書,只要能調離嘉義蛇窩,去那裡都願意。因為心急,年輕的欒世純下筆也嚴重起來。他在志願書上寫:調走之後絕不給退輔會找麻煩要求再調,只要能調離嘉義農場去那裡都可,並且,「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好一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被調到了福壽山農場。在嘉義農場只待了五個月。 初到福壽山,民國五十年。 福壽山「大松樹
、高茅草,只有蘋果樹小。」 一到就開始用鋤頭開生地。開是指開墾,生地是指還不曾種糧食莊稼的原始地。天天一早上先開地,然後才回住的宋莊吃早飯,吃完立馬回地上挖去。哇呀!在嘉義農場也沒這麼累!而且吃得不好。以前當兵吃糟糕的泰國米,嘉義農場吃得也不好,有人說到福壽山就好了,結果到福壽山還是吃泰國米!我問:泰國米吃不慣嗎?欒世純大叫一聲,「不是吃不慣,是根本不行呀!」原來是泰國廉價販來的發霉陳米,有煤油怪味。後來有人想出用大麥片、雜糧、糙米混著煮,便宜卻沒怪味,粗是粗了點,可營養夠也能下嚥了! 年輕的欒世紀心裡嘀咕死了,可是不行呀!自己說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回不了頭了! 很快的
,冬天來了。嫌嘉義農場熱麼?標高海拔二千二百公尺的福壽山農場早晨竟然下霜?兩隻手凍得發疼還得扶鋤頭!哎!山東不是更冷?唉!山東冬天裡不用下農地呀!只好想辦法買到棉手套,不過用沒幾天就磨破了!年輕的欒世純可恨死自己了,多事!當初退輔會又沒要求他寫志願書,是他自己要寫的!這下可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臉皮再厚也不能再去請調了! 那時也認識了後到的楊克寬,楊克寬說:「老牟說欒世純像抽大煙的!」意思是:不是我說的! 看欒世純的舊時黑白照片,帥到令人讚嘆!或許是指年輕時他衫闊褲窄有些時髦,略有紈褲子弟的味道?而欒世純則說楊克寬「講話大聲,流里流氣!」不過,這「老牟」是誰人? 「他住對
面,我們三個差不多時間搬來的,走了三年了!」欒世純說。楊克寬則補充:「釋迦牟尼的牟。」 老牟名叫「牟和三」,菸酒都來的他死於食道癌,生前,牟和三自己也知道「有一個很有名的教授叫牟宗三。」牟和三也是山東人,也住宋莊,因此大家都處得親近,婚前睡大通寢室,一起吃大鍋飯,婚後到民國六十六年三人結伴也一起買了豐厚區小巷裡的房子。 牟和三已過世三年,欒和楊兩人話說說便要提及他,看得出來三人的交心。四十年朝夕相處呢! 欒世純精氣神都足,難得的是樂觀開朗,一來是天性,一來,婚姻、子女都好絕對有關! 本來沒有打算結婚,欒世純形容:「有一陣子福壽山農場瘋相親,相親大隊到處跑。」可他沒有湊熱
鬧。「我一人過得很好,在軍中識字教育學了很多,又加上在軍中我做的是譯電的工作(譯電就是翻譯摩斯密碼或電 報啦),常要多讀點字多寫點字,晚上點了煤油罩子燈寫寫東西,日子過得挺好,不急結婚。」 但有一天,「是個禮拜天,我在看電視《群星會》。天冷,我穿件破大衣,一條破褲子,一個認識的女的帶著她姪妹,問我怎麼樣?」「什麼怎麼樣?不關我的事!」 欒世純說得逗,這比他小二十一歲的彰化女孩後來就嫁給他了。結婚時聘金就得兩萬,那是民國五十七年,大家都窮,我們的老平度崔保三慨然借給欒兩萬元。欒世純算算那一年莊裡收入大家分帳應可多分一些,因為收成好,可以有錢還,便接下了崔保三的好意,後來果然儘快
地還了錢。欒世純說:「我借錢還錢原則是先還沒有利息的,後還付利息的。」為什麼?「因為沒有利息的都是朋友借的,朋友的當然要先還!」 說到這,突然楊克寬說:「莊裡賣菜分帳才兩三千塊,你怎麼還?」欒世純說:「那年收成好,我分了兩萬,剛好還崔保三。」楊克寬說:「我怎麼才幾千塊?」「怎麼會?」「是呀,怎麼會?」哇呀!兩個人在算民國五十幾年的帳呢!算得眼睜喉亮,當然,怎麼弄得清楚! 我問:「你們那麼多年,吵過架嗎?」 楊克寬笑笑,欒世純則說:「有時候也辯論辯論。」噢——辯論辯論。 看看欒家客廳,他三女一男四個孩子的照片占據了牆壁。尤其女兒們的彩色結婚照製成海報,張貼在牆,和欒世純一
同笑顏過日。四個孩子都受了很好的教育,尤其兒子,彰師大畢業後又去了高雄國立第一科技學院修碩士,還在南投開設美語補習班,這做爹的,真是得意不已! 不過還是女兒了解欒世純,女兒形容他:「我爸爸炒個菜都要唱歌跳舞!」這人實在性情好,說話也風趣,但他說自己並不都是順利的,「不知是驢不走還是馬不轉……」有時硬是不對勁。 楊克寬說欒世純以前在山上常帶頭引大夥笑。是呀!挖一天地累得什麼一樣,怎麼能不胡說八道一下大家都樂一樂?他們那時對已婚的場員夥伴最是羨慕,卻又要酸上人家一酸,欒世純的笑話至今被楊克寬津津樂道,欒世純的笑話是:「說人家討老婆的是死人!」嗄?怎麼說? 「討了老婆就等於死了一個
!」「因為那個人再也不能打牌,再也不能胡說,也不能隨便離家,像死了一樣!」 這兩個老頑童呀! 欒世純曾說:「他的糗事都是他告訴我的,我的糗事都是我告訴他的!」 聽了是不是讓人挺動容的? 現在早晨三點五十分欒世純會出門去散步,會在巷中與三點四十分出門散步的楊克寬相遇,然後一起走,走到五點半鐘各自回家。只在巷弄附近走走?不走遠些嗎?兩人都說:「現在治安不好啊!」我問得笨,他們答得妙!老爹爹呀!我在臺北三點四十分也不會出去亂晃呀!那時間實在,實在太早了點呀! 我們將回臺北,抬頭看見黯下來的天空掛著圓圓的,是月亮麼?「「是太陽!今天初二。」 對啊!初二應是新月。
「大二小三,老牟講的。」楊克寬說。 「什麼?」 「大月三十天初二見新月,小月二十九天,初三見新月。老牟說的。」欒世純補充。嗯,初二未必見新月? 呀!這兩個重情的老男子! 他們兩人都時不時地要念及老牟牟和三,看看兩人的掩藏了過往所有勞苦、悲傷、怨懟、無奈、期盼、茫然……的表情,我知道我可以放心,這老弟兄倆,會親愛著過日,相依相偎地,或許比和妻子、兒女更親愛地,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