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看老榮民可能認為他們都很貌似?蒼黃的臉,肩聳背駝,雙手巨大而枯槁,步履因年老或戰爭中曾受過傷而蹣跚,經常戴著鴨舌帽或什麼奇怪的帽子,待他回頭,你望見的是粗刻的皺紋烘托著兩隻無力無神卻又略顯無情的眼睛。 是呀!他們經常有著這樣的模樣,配著那些看來嫌漫不經心的衣著,老榮民,老芋仔,似乎沒有什麼可堪一看的。 但是,如果你能靜下心來和他們說說話—— 楊克寬是福壽山上生活了十六年的居民,在福壽山上和到福壽山之前,以及離開福壽山之後,他的這一生一直與大多數榮民相同,那就是——與一般人不同!我們看老榮民的生活,總覺得他們的生命,他們的時間,他們的日子,似乎都不屬於他們自己。自少小到
成長到中年到老去,他們就這樣慢慢緩緩隨著命運走。但他們一直有奮鬥的目標,一直有努力的方向,為一點點錢拚著日子,也為許多大原則拚著日子。每一個老榮民都愛極了國家,每一個老榮民或多或少,也都無可奈何自己這一生吧! 楊克寬由平潭島失守說起他的一生。 位於福建東部外海的平潭島,在民國三十八年國共戰爭時失守,身為國民黨士兵的楊克寬並沒有隨軍撤到臺灣,他被共軍俘虜了。九月中旬被俘,十月下旬便成為人海戰術的前卒子,參與中共第十兵團進攻金門。那一役,由金門古寧頭登陸,中共與我軍激戰五十六小時,由十月二十五日打到十月二十七日。中共第十兵團共出兵一萬餘人,除少數士兵被我軍殲斃外,竟然有一萬五千餘人被我
軍俘虜,楊克寬便在這一萬五千餘人中。我問:「你算是投降嗎?」楊克寬說不是!「我一看上了古寧頭的岸,『對方』都是國民黨的兵,我趕快就跟著走了!」戰場上即使槍林彈雨,五十多年後的今天楊克寬訴說時似乎仍有著驚喜! 這一役便是著名的古寧頭大捷。 楊克寬後來在南部的八十軍二○一師。 籍貫安徽宿縣的楊克寬民國十三年出生,在老家時家裡是種地的,這或許是帶引他後來到福壽山「種地」的一個誘因? 曾經,楊克寬在軍醫院中做伙食班長,因此老友們常喊他「班長」,他說:「就是伙夫頭!」剛進廚房從未煮過飯的他第一鍋飯便煮壞了!欒世純吐他的槽說:「上生下焦!」後來楊竟能夠燒一手好菜。 軍人當久了
,覺著當老百姓也不錯,楊克寬想退役了。那時退役可以辦自謀生活,但有個宿縣老鄉告訴他,若是身體不好倒可以辦「就養」。於是楊克寬開始跑醫院檢查身體,看能不能「查出個病」到榮家辦「就養」?於是這個醫療隊住住,那個軍醫院查一查,最後到了埔里榮民醫院,同時試試等待適合的「假就業」。「假就業」這個做法真的是什麼制度老兵們也弄不清,但明白可以到某個地方去做事,若能夠適應就留下正式工作,如不適應仍可回醫院去。這是當時退輔會為苦無出處的待退軍人想出的好法子。民國五十年,楊班長帶了二十人自埔里榮民醫院往位居臺中、南投交界的福壽山農場去「假就業」。 民國五十年的福壽山比老平度崔保三四十八年去時好不到那裡去,楊
克寬形容:「山上光禿禿,茅草地,什麼都沒有,有一些蘋果樹,可樹幹細細地,結了幾個果子。」一住到山上就加入工作——開地,連根挖茅草,挖石頭,每天和鋤頭在一起的時間比和床鋪一起的時間多!當時吃的是「四八○」。 這個許多人抱怨的糧食編號很吃了一陣子。「四八○」是將大麥片和有煤油味道的腐陳泰國米混在一起煮,叫「四八○」。楊光武、欒世純都抱怨:「難吃,難吃!」沒有多久,楊克寬帶的二十人全走光了!有的回醫院,有的退輔會給想了別的法子。楊克寬自己呢?醫院待得煩,自己無親無故無去處(他和崔保三想得一樣),留下吧!不走了。 初上福壽山楊克寬在同袍裡算有錢的!他竟帶著一萬八千元私蓄上了山!或許身邊有點
錢,氣勢壯些。他在福壽山,比他早到幾個月的欒世純當時嫌他:「講話大聲,流里流氣!」如今八十二歲的楊克寬精神挺好,但不論動作或說話都緩慢而斯文,甚至讓人覺得安靜。 問楊在福壽山農場的日子有什麼特別事嗎?他說:「我們那時候真是苦!可是現在孩子享受了!他們過得可真好!」咦?辛苦的爸爸們好像都這樣說! 想到那時的苦,楊克寬安靜的臉龐難得地笑了,「有一次高麗菜收成,砍菜了,大夥去挑菜。挑菜很累的,一簍子菜幾十斤!負責燒飯的人要讓大夥吃好一點,就去買了幾塊豆腐,平常吃蘿蔔乾、一點青江菜、黃豆。買豆腐要跑老遠,而且得花錢,算加菜了!」可是還沒吃著!原來:「後來不知怎地那天不砍菜了,不砍菜就不挑菜
,豆腐就不能吃!」伙房怕豆腐餿壞,使用水「養」起來,大家看著泡在水裡的豆腐也無可奈何,硬是等第二天挑菜時才吃到豆腐! 最廉價的豆腐呀!竟然是難得的加菜!楊克寬又說:「還有一次,我們住的宋莊自己養了豬,殺了一條賣給自己莊裡人。不論肥瘦,不准挑撿,一斤一律十七塊錢。我們組裡五個人肯出錢,就大家湊錢買了七斤半豬肉,鹽巴青蒜燉一鍋,肚子裡長時間沒油水,大家都饞壞了!五個人一頓把七斤半的豬肉連肉帶湯吃光!飯就不講吃了多少!現在想想都嚇人!」 這些都是在福壽山農場單身時的生活,後來,相親了。 「本來只是去女孩子家那邊看看。人家給我介紹妹妹,妹妹沒來,姐姐來了,是農場附近環山部落的泰雅族。
我穿得也隨便,因為只是看看。結果他們家人就說了:『聘金八千,豬肉一百斤,和酒加在一起七千,一共一萬五千塊。』然後他們一大家子人都來了,圍成一桌喝酒,酒是介紹人向雜貨店賒的,一共兩千。我說我只是來看看,介紹人說酒都喝了,泰雅人不會答應不算的!」 那是民國五十四年,那年我家在臺北的租屋每月租金四百二十元!他一萬七…… 就這樣被人家給「訂」了!楊克寬這皖北人說了句北方話:「ㄅㄨㄌㄨ、不掉。」漢字怎寫?「撥落」吧!想用手攆走卻攆不走的意思啦! 這個婚姻遺憾沒有帶給楊克寬什麼快樂,兩人的生活習性及價值觀相差太多!一直不能相適應。個性也差很遠。就算後來有了兒子,也沒什麼助益。但為什麼沒有
考慮離婚呢?朋友們都了解楊克寬的看法,他曾慎重地說過:「過去都要了,現在日子過得好了就不要人家,不行,湊和著過吧!」既然日子還是要過,楊克寬什麼都忍下來了。 現在,楊克寬心臟裝了心律調整器,以前抽菸現在不抽了,喝酒的習慣卻還保留著。我說少少喝點酒對身體有些幫助的,楊說:「不少!」我說是烈酒嗎?烈酒就不要多喝喲!他說:「不知算不算烈酒。」又說:「我倒點給你喝。」說完就回對面家裡倒了一馬克杯來!我倒了點在小杯裡,一嗅一抿,哇呀!酒精最少三十八度! 欒世純在一旁說:「他有時候喝醉了躺街上罵巴格鴨路!」楊說:「我就那麼一次。」欒:「我說有時候,沒說常常。」楊:「我就那麼一次。」欒:「一
次也是有時候。」 兩個老小孩呢! 我問楊克寬,欒世純喊他楊老頭,他喊欒世純怎麼喊?楊說:「喊名字或者喊老頭子。」因為「老頭子就是老頭子,老頭子沒有大小,九十歲是老頭子,七十歲也是老頭子。」哈!真有道理! 楊克寬很有味地提在福壽山上的日子。搬到豐原之後呢?他特別提到以前牟和三在的時候,他說三人在一起經常「一派規矩」,因為家人、兒女都在呀!但三人結伴去菜市場買菜,只要一出門,三個人便開始胡言亂語,原形畢露,開心得不得了!完全回到未婚時在福壽山上的日子了! 其實買豐原小巷裡的房子,是楊克寬先買的。買了覺得住得好,便叫欒世純也搬來。欒世純說:「我錢不夠,還是楊克寬給先墊了一些錢
我才買成的。」後來才又招牟和三,欒世純又說:「老牟錢也不夠,也是楊克寬借了些錢給老牟,才買下這房的!」我說:「楊克寬你好照顧人哪!」楊說:「能照顧人家自己心裡愉快,因為不用別人照顧我。」咦?挺有哲理的!但也得楊克寬有這等胸襟哪! 婚姻的失落讓楊克寬更重視老友的情誼吧!欒世純樂天的個性也使楊克寬喜歡和他一起。郵差來了,掛號信,楊回自己家取印章,拿了信便一揚手遞給了欒。楊識字不多,欒世純根本也是他的秘書了。看欒認真讀楊克寬郵件的樣子,想來欒這幾十年來便是這樣地照顧著楊的吧! 欒世純曾說:「他的糗事都是他告訴我的,我的糗事都是我告訴他的。」兩個老兄弟哪!比親兄弟還親吧! 日子,就這
樣過下去了?現在的楊克寬怎麼過日子? 「安徽老家只回去一次,認識的人全死光了,不回去了。 「每天早晨固定的三點四十分去散步,到五點半回家。 「早上一壺茶先喝兩泡再吃飯。 「晚上不吃飯,喝點米酒,然後八點多睡覺。」 楊克寬的日子回歸到最簡單最簡單了,八十二歲了呢!希望他的日子就這樣簡單下去,不要有任何波動地、快快樂樂地、安靜地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