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個大嗓門。 聲音宏亮,好像隨意一張口,江西腔的話語便轟了出來,八十五歲的人了呢! 這些年已經不亂走了,以前可是坐不住的人。年紀大了,以前的同袍多已先走一步,他連大陸老家都不回了,只偶時不近不遠的幾個老鄉那裡還走上一走,所以我們雖是臨時採訪他,他仍安好地坐在家中,好似在等待著我們似的。 江西萬年籍的邱文每,民國十年生。 老家種田,就是一個字——窮,生活難,最後的路就是從軍去,軍隊養人是以前人的最後活路。 民國三十八年邱文每的軍隊在浙江省舟山群島之役敗下陣來,隨軍撤退到台灣,先後,邱文每在基隆、淡水及許多他記憶不清訴說不清的地方駐防過,邱文每說:「都是海防,調來
調去,有些地方駐紮時間太短,根本記不得。」 邱文每是陸軍,步兵,但,他是蛙人。 不是海軍嗎?海軍陸戰隊?邱文每說:「不是,我們是陸軍,是步兵蛙人。」 那時一個師有一個蛙人隊,因為是海防,經常調職,金門、馬祖都駐防過。但這個蛙人在蛙人生涯裡倒沒發生什麼大事,他說:「聽過別人和對岸水鬼對打的事,我沒碰過。」只有一次接到命令要突擊大陸,可不知怎麼走漏了消息,立時取消了任務,沒有去,如此而已。瞧,他連牛皮都不趁機吹! 因為是蛙人,邱文每除了體格練得好,還受過跳傘訓練,是準備空降作戰用的。邱文每個子高大,既使年老使他背幹微駝,仍能看出一付好體格,當年軍裝是個帥氣英挺之人。
邱文每民國五十九年到福壽山農場,也是經由退輔會輔導就業,那時年紀近五十歲,對許多事都不再抱希望,以為一生窮困,在高山農場的開墾工作就當成養老了! 初到福壽山,叫他挖草整地他就挖草整地,掘出地裡大石,吃力。挖草根,吃力。可砍樹鋸樹有時一棵樹得對付一個禮拜!就是一個字——累! 但畢竟民國五十九年已比之前到農場的喻海清、崔保三、欒世純要遲上許多,整體環境也進步許多。邱文每記得他那時的周莊早上四點半就吃早餐了,五點出去工作,十點半休息,十一點吃午飯,下午一點再做……記得真是清楚! 而所有的莊中房舍全是茅草房,反正將著著,日子也就過去了。 和邱文每聊著從前往事,他的兒子偶時解說或
補充兩句,是個氣質很不錯的兒子呢!可後來他兒子說自己姓李,木子李。我一時怔住,沒有會過意。 原來民國六十一年邱文每娶了居孀的婦人為妻,妻子帶了三個孩子過來,結婚時言明,大兒子仍姓故世的前夫的李姓以承香火,二個妹妹隨邱文每姓邱。兩人結婚時男孩才十歲,現在已經四十四歲步入中年的李國肇承接了邱文每的蘋果園,兢兢業業地耕種起來。 其實初早種的蘋果現在已經不在了,目前李國肇種植蜜蘋果,以及少數幾棵金冠、五爪,這三種蘋果耐儲,甜中有香酸,以前的品種如九如、紅意、阿拉伯三號都屬口感偏酸,儲放不久便要腐壞的品種,所以種種價錢不好也就早早砍掉了,目前的好蘋果有好價錢。 說好蘋果有好價錢也未必,
以前的蘋果與梨才真是好價錢,但自民國六十八年水果開放進口後,台灣的蘋果甚至台灣的水果都被外國水果打擊得不能翻身,等到WTO競爭就更嚴重了! 但邱文每竟有一招與眾榮民不同!他竟懂得做生意。水果生意不好,價格大跌,邱文每腦子一轉,做起小賣來!自民國六十八年始,他雙肩一根扁擔,挑兩簍水果步行往梨山去,大約走半小時可以到,在梨山賓館旁擔子一放,自有外地來的觀光客歡喜地購買梨山蘋果,自己果園收成了便賣自己果園水果,自己果園休歇著,便賣別家果園的水果,如梨,如李,如水蜜桃等等…… 他這樣子做小賣生意一做二十年,直到民國八十八年九二一大地震,才停止。 說到做生意,原來邱文每早在駐防海防時便
懂得和同袍一起在海邊撈虱目魚苗及鰻魚苗來賣給漁家養殖,這些生意頭腦後來用在賣自家的菜自家的水果時便頭頭是道,一付行家模樣了!因之的確大改他這「一生窮困」,景況殷實起來。 問李國肇與邱文每相處的情形,李國肇只一句話:「憑良心說,比生身爸爸對我們還好!」 相處了三十四年的繼父繼子,如果不是真的好,背後說說嘀咕幾句是一定,但李國肇說得貼心貼腹。 邱文每妻李國肇母民國九十二年已經過世,腦溢血。生前她與邱文每感情也好,李國肇說:「山上老夫少妻多,結婚前不怎麼認識的情況也多,很多夫妻因為觀念不同都分手了,可是爸爸和媽媽吵架是有,感情是真的好。」 邱文每對初早的福壽山印象已不是很深,
也或許是他爽利的個性,不刻意去記從前的事情。不過李國肇記得清楚,他五、六歲時便隨生父母在福壽山農場場部居住,住在如今松廬的位置,那時那一帶有福利社、有駐紮的兵營,還有一個小水塘。是民國五十四年左右的事。一向在福壽山農場場部做工整地的都是榮民,但榮民婚後分了地,有了妻,場部人手不足時這妻的親戚就很適合到場部幫忙了,因此仍有少數作榮民的「百姓」在場部打零工。李國肇的生父母便是這樣的情形。 邱文每對小孩很好,妻子帶過來的一男二女都讀到高職畢業,花錢、費心,從小學供到高職,如果不愛孩子,怎麼願意?李國肇說,孩子也就罷了,他與兩個妹妹共有五個小孩,每年五個小孩過生日時這祖父會早早拿出一千元來給小孩
買生日蛋糕,五個孫就是五千塊!難得的是「每年」,從不忘記!而,和李國肇同住的邱文每在李夫妻忙工作時會接手帶小孩的工作,李國肇有兩個小孩,這祖父是將孫子擦屎把尿洗澡餵飯地帶大的! 不抽菸不喝酒,以前打打小牌,現在牌也不打了,這個被鄰居、商家喚為「老好人」的邱文每,現在不過就看看第四台電視節目,要不「檢查檢查」馬路髒不髒,髒了就掃,水溝有沒有被東西堵住,堵了就通,若是村裡莊裡大掃除或須整理環境,他總是帶頭的那個人,既使現在有李國肇夫婦都在果園忙,他有時仍是要參一腳,去上個肥理個地什麼的。八十五歲啦! 室外飄著雨,說是攝氏五度的早上,老先生裸足穿著拖鞋,衣也不多,因為覺得不冷,直說梨山氣
溫和九江盧山差不多,根本是避暑的天候,好天候! 當然也有不像樣的時候,譬如中橫谷關路斷了,一修再修現在竟然不修了,就讓這條歷史的路不再通行,邱文每想起來懊惱。譬如那樣大那樣華麗的梨山賓館休館了,攬著攔繩,隨著次次的風災水災摧折,邱文每「嗐!」了一聲,說不下去。說風災水災,他比著腿肚說:「屋裡水淹到這,水淹到這,後面不銹鋼的門都打壞了,土石流打的,兩下得大哇——」他說的是民國九十三年的七二水災。李國肇也說:「怕颱風,怕豪大雨!」山坍、土石流、路斷,蔬菜水果因為路斷了運不出去,都壞掉了,風來時最高紀錄十五個巨型灌溉水塔都掉落地上破裂了!山下的豪大雨和山上的豪大雨在程度上差了很大!據榮民們形容
,山上的豪大雨像著了魔!那樣魔的大雨不造成土地傷害也難,尤其九二一之後,凡遇魔的大雨便山林變色,土石奔流,可怕極了!山上不論土或石都被震鬆了呢! 但日子還是得過下去。 經濟、物質上是穩定的,李國肇因此也十分感謝爸爸,能夠回報爸爸的,也就是讓他快樂,不將任何限制放置在他身上,譬如爸爸要吃自己的味道,便任他自己動手煮飯燒菜,堅持要下地時也就隨他去。老爸爸自己管自己的錢,管得也高高興興。一部分的地租給別人種菜,也隨爸爸的心意去做。 李國肇提及自己小時候在福壽山和小朋友玩的一些遊戲,包括大家去撿拾自然落下的梨或蘋果,反正都是不能吃的,大夥各自去撿拾,然後自己一團堆成一堆,比賽誰堆得多
,分不出勝負便數數。還有便是將落地的蘋果當棒球打,山上的小朋友都這樣玩呢!又因為自己喜歡畫圖,便常去山上尋風化的片頁岩,崩掉地上的岩片極多,在其中撿拾有紋路形成各種形狀的,譬如他曾經撿過像台灣島形的紋路岩片…… 說這些,我懂,這是一個少年真正的快樂,少年失怙之後,若是沒有一個好繼父,那麼,那麼,少年未來的世界缺損的絕對不是一角而已!邱文每為李國肇一家補上的,也絕不只是一角而已! 我望著邱文每,那樣無所求的臉,那樣無所思的臉,滿布著無欲無患的老年安祥,卻也仍然讓人看到他心裡溢出來的暖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