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燈瞎火的深秋夜晚。 鄭金富獨自坐在蟄居的鐵皮小屋裡,黯無聲息的悶著。 也不知道是不是多年來已然習慣這種一到黑夜來臨時,他即一個人沉淪到這間面積未及十坪大的小屋裡,表面上說是進屋休息睡眠,實際卻是走進他日復一日茫然無措、寂寥無助的景象之中;也或許是,面對晚年不堪回首的慘淡生活,他唯有選擇以平靜相待,以安詳相許。 總是景況寥落。 而暗夜如許冷靜的在河畔抹上一層厚沉沉的黑,他蟄居的鐵皮屋就座落在七家灣溪這條日夜湍流不眠的歷史河川旁,水如歲月般一往直前的朝無止盡的寧謐山林奔竄流去。 他生命中許多的一瞬間,都在這條溪流邊悄然淌過,喜悅也好,憂傷也罷,他發自內心深處意圖改變生活機能的渴求,被生
命最初的平靜搖撼著,眼神殘留著一份像是不得不安靜的莫奈,而這股莫奈低潮,正以無懈可擊的力量侵襲進駐他的生活,他的生命。 他準備把巨大洪流的記憶,注入七家灣溪神祕的流域裡。 既然記憶是無情的回憶,那麼他又何必費盡心思的把過去留在記憶裡,或者滔滔不絕的拿出來述說,就好比敘述一段難堪的回憶一樣,把自我踐踏掉?軍人出身的他,依舊叨念著那殘存著生命尊嚴的自我,是使他繼續活下去的不二理由。 就算是窩居在武陵農場這水邊一方的空寂之屋,他一樣像過去生活在軍中那樣,把家屋裡裡外外打掃整理成清潔、簡單、樸素,充滿紀律秩序的好模樣;未曾改變的勤快,使他那一張空蕩蕩床鋪上僅有的方塊睡枕和漿白的豆干棉被,以及床鋪
底下面盆裡排列整齊的盥洗用具,看起來和生活在軍營時期的戰鬥訓練毫無二致,這不免令人疑惑起,他心思中的自我尊嚴,是否傳承自規律化的軍事教育? 也許是吧! 一九二九年出生,原籍福建常樂縣人的鄭金福,民國三十八年國共內戰炮火煙硝正烈時,他追隨服役的地方部隊渡海撤退到金門,後來輾轉歸建,隸屬於51師陸軍81炮兵營,擔任要職,直到民國五十一年轉進花蓮傘兵部隊,期間因右臂負傷極重,不久旋即被調派到台北後勤部隊,然因手傷未能痊癒,遂於民國五十八年申報退役輔導,本來打算前往屏東農場任職養殖魚產工作,卻因緣際會來到武陵農場。 這是始料未及的結果,他的內心因為這場因緣際會的美麗交錯而發出讚嘆的叫聲,想到可以
在陌生的武陵農場和一群來自不同單位退役下來的袍澤,一同工作、生活,無論對象是誰,他發自心底深處的喜悅,對生命開始產生溫暖般的切切感動。 就在民國六十年,他永遠記得這個令他心生感念的日子,他在放眼四野全是連綿山脈的武陵農場擔任果園園丁的工作,右臂負傷的肉體傷痛,使他無法和其他同袍一樣,仰仗勞力下田耕作,選擇到果園看管滿園紅通通的水蜜桃果子,已然使他心滿意足;沒錯,做為一個從部隊退役下來的負傷戰士來說,能夠在大自然無條件的奉獻裡,得到一時的棲身處所,這就像坡地裡那些得到豐盛的土質養份、晨光水露滋補的甜美果實那樣,叫他整個生命豐饒起來。 這是一種征服內在困頓的希望之光吧! 他喜歡每天穿著沾有泥
土的工作服,到園子裡巡行,還好個兒不高,方便他穿梭在果園低矮樹叢間,做例行性的檢視,他那習慣具有節奏的步伐,踐踏著掉落滿地的蘋果樹葉,引來的腳步跫音,無不讓他感到歡喜不已。 說不上來為甚麼喜歡在農場裡工作、生活,更說不上來為甚麼特別喜歡農場上空那些每到夜晚來臨,便閃爍著璀璨明亮的點點星光。 星星就近在咫尺呀! 雖然每天必須工作十八個小時,他卻甘之如飴。 一年之後,他得以有機會被分發到「親莊」與其他場員共同生產開墾,有系統的業務和財務管理,使他因手臂負傷無法過度勞動,卻反而得到同袍互助合作的相對效應
,也就是說,生活在親莊期間,他得力於同班夥伴的協助,一樣可以從土地耕作中,獲致相同的結果。 日子顯得忙碌又悠閒,武陵農場的山櫻開了又謝,蘋果花也在一年又一年的綻放與凋零之間,呈現一遍沃野富地,原本貧瘠的荒蕪山脈,換成一片片可見綠油油的菜圃果園,「那是榮民們用血汗墾荒換得的代價呀!」鄭金富用他濃重的鄉音說出這麼一句讓自己感到無限驕傲的話。 是呀!武陵的高山蔬果,武陵農場花草繽紛裝幀的美麗田野,得來不易,他的呼吸裡滲入一陣陣熱烈的感動氣息。 美好的遠景,美好的想見,原本獨身的鄭金富即在眾家同袍的祝福下,於民國八十二年結婚,歡歡喜喜迎娶美嬌娘,和所有的榮民一樣,他和新婚妻子在婚約後數年間,更加
認真的下田工作,誠如早出晚歸的農家漢那樣,只為賺得足夠的安家費用,養家糊口。 十年辛勤耕作,十年婚姻濡沫,就在他育有二男一女的家居生活後,一段看似美滿的婚姻,最後卻因為妻子遇人不淑,利用不當手段,暗地裡變賣掉他在武陵農場所擁有的耕地,得款四佰萬元,準備挪作他用,幾經纏鬥爭取,最後妻子私吞其中二百萬元,剩餘二百萬元留予鄭金富做為養老之用。 土地沒有了,田地沒有了,身上僅剩的二百萬元又如何能渡過慘淡晚年?鄭金富悲痛的心情幾至崩潰,日日借酒消愁。 是啊!獨身的時候,他在農場的耕地上面得到快樂,從來未曾想到結婚會是一件幸福的事,結婚之後,跟這個同眠共枕了十年歲月的女人一起生活,他也從未料到離婚會
是一件殘忍的事,而這種殘忍的情景卻不折不扣的落在他身上。 甚麼是愛情?難道這就是他的人生? 他不知道如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命運轉折,一段原被眾家同袍看好的婚姻,卻因妻子心性起貪念而徹底瓦解,孩子的未來怎麼辦?他的未來怎麼辦? 這是劫數難逃嗎? 離婚後的日子,他開始過著自暴自棄的生活,他把身上僅有的二百萬元,孤注一擲的在短短時間裡全數揮霍耗盡,他怨嘆命運給他帶來進入武陵農場耕作的幸福與快樂,同時更給他帶來婚姻生活的大不幸,這兩者間的利害得失,使他一時間身陷混沌,難以自拔。 失去耕作的土地,失去身上所有的金錢,他在痛苦的生活邊陲自怨自艾了好長一段日子,一旦腦醒人清之後,他猝不及防的發現一切
都返回原點,就像初來乍到武陵彼時那樣,凡事都待重新開始。 然而,年華終究老去,他已不再是三十五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四十歲男子,體力和意志,志向和夢想全付諸歲月流水,他僅能利用鐵皮屋旁的畸零地種些馬鈴薯、地瓜、高麗菜、波菜和大白菜等自食的少許蔬菜,簡單裹腹度日。 一個月四千元的老農津貼,日子的確不好捱過。 生活清貧,他仍不願博取他人給予的同情,是咎由自取的因果吧!他明白,做為軍人出身的一介農夫,他不能難過,事實上也無由難過,如果讓時光倒流,他會不會一樣用自暴自棄的態度面對離婚後的心情?面對那一筆可以用來安度晚年的二百萬元? 一切都來遲了。 現在,他唯有從簡單的生活,照見自己清悠無為的生命
態度,無意消沉,回想初來武陵農場開墾的喜悅之情、昂奮之心,三十多年間的田園生活,豈僅悠閒自在,那墾殖期間背負的重擔,那投身耕作的孜矻心情,如今想來,彷若黃樑一夢,使人不勝噓唏。 何堪回首呀!他發願不再談及這段難堪往事,也不加添?雜任何他個人今生關於幸福或不幸福,婚姻歷程的多重元素。 他只想一個人靜靜的站在七家灣溪旁的坡地上,看黃昏夕照西沉,看夜幕星斗昇起。 看蘋果花開的簡明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