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之前的某些日子裡,他的父親經常跟小孩們說起武陵的事。 十二歲之前,誰有心思知道武陵是甚麼東西?在哪裡?還有,誰有興趣了解去武陵墾荒到底是一件幸福或者殘酷的事? 武陵農場第二代墾員黃明順出生在台東縣池上鄉,池上鄉位於花東縱谷中部之南,距離台東市約莫六十公里,海岸山脈屏障於東,中央山脈雄踞於西,為兩山脈之間廣達八千多公頃的新武呂溪沖積平原,這塊美麗的平原,地勢平坦、土質肥沃、雨量充沛,居民主要生計以稻作為根本,因為氣候溫和的影響,池上種植的稻米顆粒大、彈性佳,口感品質十分優越,日治時期被官廳列為進貢給日本天皇的「貢米」。 池上鄉雖然盛產稻米,可是出
生貧寒的黃明順,卻在僻靜的鄉間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台東家鄉因為依山臨海,豔陽高照的時間長,即使經常性晴空萬里,天際了無煙雲,像這種青翠山脈的山水天地,卻不是他父親的原籍地。 這個在黃明順約莫八九歲時,進入他和母親與弟妹生活天地的男人,在他小學臨近畢業前的某段時間,經常跟孩子們提起想到武陵墾荒的父親,其實是他的繼父,繼父姓吳,民國三十八年隨軍來台,是個生活嚴謹的男人。 生父離開之後,一家五口,三男一女即跟著母親一起追隨新的父親過生活。 從小,他的身體即很瘦弱,外加長時間營養不良,以及無法和其他小孩一樣順利就學,他在唸完小學後,便只能用想像的方式,投影他
那根本看不見、看不清的未來前程;那段時間耽於沉思與沉靜的結果,使他羞於和人相處說話的性格,更加明顯的展露成為他易於畏縮的應對態度,儘管如此,他依然像小說中描述的悲情人物一樣,在無法規避的宿命中過日子。 生活清苦成為他和外界接觸的另一層障礙,因此,當經常聽父親和母親談論起想到台中縣和平鄉武陵地區參加墾荒工作時,他以為自己將可以找到另一塊生活的新境地;然而,台中縣到底要怎麼去呀?和平鄉又在哪裡?父親口中時常提起的武陵,落地何處? 十二歲的年紀,他的幻想表現得有些焦躁,所有他能夠想像的畫面,大概都是些走味和走樣的某種非現實的狀態,甚至連他自己都說不上來,為甚麼他會如此
激進般的願意在「可能的那一天」跟隨父親走上天涯海角之路。 這個他存心甘願喊他叫父親的外省佬,在他生父離開後,對他一家人極盡所能的照應,不論飲食生活、現實生活,無不一身肩挑,擺在眼前最真實的狀況是,這個比生父還親的人,一旦打算攜家帶眷出遠門,不論千山萬水,費盡周折,他都必須做為後盾。 誠然,身為黃家一份子,像他這樣羞於表現的少年,他的確需要從心靈某處走出來,他總不時感覺到,在這個陌生世界的某個角落裡面,正存在著他尚且未明的某種使命,等在那裡,悄然要他完成。 遷徙到武陵農場 民國五十二年,就在他充滿幻想,卻又必須勇於正視現實的十二歲,他、
母親和其他兄弟姊妹一行五人,跟隨父親探勘多次的路徑,從花蓮太魯閣出發前行到武陵。 父親決定遷徙到武陵做農場的墾員。 父親說,要從花東地區到台中縣和平鄉的武陵,順著太魯閣山脈西進,是最容易行走的路。 泰雅族人口中的Taroko(太魯閣)為雄偉、壯觀的意思,位於花蓮、南投、台中、宜蘭四縣的交界處,太魯閣同時是中橫公路的東端終點,峽口在花蓮縣秀林鄉富士村,紆曲向西直到大禹嶺,沿途風景秀麗,頗負盛名,有燕子口、九曲洞、天祥等遊覽名勝,以及神秘谷(砂卡礑)、綠水、白楊等健康步道。 可當時的太魯閣山路走起來非常人能力所及,他肩繫行李,一邊身後仍須
背負著年幼的妹妹,走走停停,一路吃盡體力和體能上的萬般苦楚;一行人走在荒山野嶺,他的臉色似乎擠不出任何一絲笑意,此去武陵的路,跟父親口裡要「墾荒」的武陵究竟有何差異?為甚麼「移民」的路叫他走來辛酸備嘗? 十二歲的少年,面對荒山野地的冷寂與孤沉,竟有著難以言說的不解與躊躇。 武陵,就這麼一片荒山來著?初來乍到陌生地,他用各種角度眺望眼前所見荒蕪的群山,以及集體墾戶都得使用煤油燈點光的簡陋居處,總感到這塊山谷地並沒甚麼特殊吸引人的地方,它不過是一塊必須以炸藥整地,然後再以粗糙的農具,在農場單位的指定地上,一鋤一鋤做開發整建的拓荒工作而已。武陵風光,也僅止於陽光和煦,雪霸
山野氣象萬千,還說不上甚麼美不美,甚至給人荒涼的悽愴感覺,他不禁懷疑,父親攜家帶眷到這裡做所謂「墾荒」,跟留在台東家鄉做開墾,到底有甚麼樣的差別? 莫非武陵把它的美隱匿在別處,而暫時寄存在其他東西上面? 這裡是未來的新家 十二歲的少年,他的幻想跟現實產生極大的差距,看著山巔湧起層層雲朵,山際氤氳著金色陽光,又看著眼前滿面紅光,走路隨時抬頭挺胸的老士官,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他那小小的腦海裡,就有「這裡是未來的新家」的念頭,他正站在別無選擇的稜線上,不管眼前的路何等坎坷,他都必須在這個忠於職守的老士官父親「有為」的領導下,展開新生活。 一
九五一年出生的黃明順,少年時代充滿灰色調性的生活思想,如果不是父親無私的養育恩情深重,他的生命更將從灰色的茫然無依,進入到難測陰森的黑色深淵裡,黑暗世界是他所恐懼的陰翳無常,而老士官父親的出現,正適時把他和家人從陰翳無常的深淵裡救起,想到這裡,他非得更加努力的從接觸武陵的土地開始做起。 在每一天的落日餘暉裡,他把在農場工作的辛勤,全部託付給逐漸成形的滄海桑田,雖然他必須被現實環境要求停止繼續升學,可他並沒有停止學習關於菜圃或果園種植的基本常識,也從未放棄在武陵尋求活下去的動力,這期間,住家與墾地相距約有一公里路遙,但每天來回的路上,他都能自得其樂的結交新朋友。 他開
始從畏縮的行為中,解放出最真實的自我,也已不再在觸目所及的荒涼地上,用悲天憫人的心情,追求空洞的幻影,只一心一意跟隨父親把荒地墾為良田,把所有的不毛之地改變成一畝畝發出綠色光澤的沃壤農田。 他的少年時代是在不斷跟土地的耕稼,以及遊走山林的野放生涯中告終,結束了單調的少年生涯,黃明順本想跟隨兄長到平地學習工藝技能,他希望能在農事之餘,為自己創造些生活技藝,以便將來多了項才藝,好安身立命,究竟常樂;可這個簡單念頭在腦海裡持續沒多久,便因為父親身體狀況欠佳,經常性大量流鼻血的緣故而作罷。哪裡也去不得,他只好繼續留在武陵農場,為父親和家人共同墾殖的農地,守住一片天。 跟
大自然說說內心話 及至長大成人之後,父親在武陵農場的蔬果農園已然深具規模,平等村志良巷的住家也稍具模樣,他那顆想雲遊四海的心復告燃起,幾度到平地做生意,甚而當起船員,專跑南美線、歐洲線散裝貨輪,終於度過一段靠自己的實力打拼天下,走遍海角天涯的浪跡生活。 船員生涯一場夢,小學學歷的黃明順即便利用在船上工作之餘的時間,博閱群書,當他踏岸行走過幾個國家之後,一股欣喜的閱讀情懷不斷傳襲過來,比起小學剛畢業想唸書卻又問學無門的窘境,就在海上,就在藍天碧海的貨輪上,他發覺自己可以依循心聲去完成那響自心底多年的振動迴音,面對閱讀,把大自然、武陵、海天和心靈全部結合一線,成為他不再
引為遺憾的傲骨情愫,也就是說,他從雲遊四海中找到失去多年的受教機會。 他選擇閱讀文學名著、名家作品,以及投合內心成長,各類勵志的心理學書,那段時間,他的生活空間有說有笑,忙得不可開交,也充滿許多趣味,使人發覺這個過去處處表現羞澀的男人,忽然間變得開朗了起來。 是甚麼力量把這個素來少言語的男生,塑型改造,活脫脫讓他變成另一個更感性、更易掉淚的人呢? 湛藍的青空下,黃明順以淚眼表達他對養父養育之恩的無限感念,他說,如果當年不是養父為了照顧他全家人生計,執意從花蓮太魯閣翻山越嶺
,一路辛苦的轉進到武陵來開墾,他和全家老小的命運將出現難以忖度的陰晦莫測。 愛心浩蕩,讓天地合成一幅生動的親情圖,這位被黃明順叫做父親的養父老榮民,猶似上天為黃姓家人送來的恩寵,沒有老榮民的父親帶他一家人走出貧困的台東鄉野,到武陵來開墾定居,他不明的未來又會變成怎樣? 所以,他決定不再浪跡天涯,不再做一個空洞的追夢人,且不論蔬果的市場機制如何變動;自此,他將更加專心一意和妻子薛玉媛共同守護父親留在志良巷的農田,貫徹做為一個養子,他對養父愛心的絕地回饋。 朝霞未啟,浮雲掠空,黃明順正從鐵皮屋裡走了出來,他將趁陽光普照之前,巡一趟果園,聽一聽果子熟透
垂落的歡喜聲。 一聲、兩聲,他喃喃自語的對著枝梗上的果實說話。 也跟大自然說內心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