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境農場原名見晴,見晴的意思,是希望能夠見到晴天。在多霧的深山中,見到了晴天,就是個喜悅的日子。僅從這個地理名字上,即可以瞭解到清境農場大環境的梗概了;山青水碧,霧氣氳氤,在一片飄渺虛幻中,能不是人間仙境?不過山中寂寥,潮溼陰冷,又何能適合人的久居?它一方面說明著清境農場在開創中的艱辛,另一方面說明農場與觀光事業相配合的遠景。 清境農場是由從緬北游擊撤退來台後,隊員們以及其眷屬們所開創的。訪清境,可以訪到流落異邦,浴血奮戰的故事,也可以訪到征服山林,使見晴變成清境的故事,聽一些唏噓,也聽一些豪情。 老榮民馬炳欽的故事,是十分傳奇性的,既代表著前一代中國人在異域中的掙扎,也代表性的說
明著,中國文化在艱困的傳承,與在艱困中的傳播。 馬炳欽,廣東台山人,抗日戰爭開始時,當戰爭需要他,他就投身戰火,並且成為他一生中的轉變。民國二十八年,考取專門培養情報工作人員的特種訓練班。作為一名政工人員,除了參與作戰以外,還得要與戰地民眾來往,以求得到民間的協助,與排解軍民之間各種偶發的糾紛。由於在工作上的需要,馬炳欽利用所有剩餘的時間,學習擺夷的語言。擺夷話在緬北、泰國、寮國,是一種可以通用的語言,學會了擺夷話,與當地民眾大體上就可以溝通了。而這一學習也就成為他後來在這一地區得到了重要的生存條件。 在與日本人的戰爭中,馬炳欽所參與的各役有勝、有敗,有敗得丟盔棄甲經驗,勝得日軍望
風而逃。在事隔多年以後,馬炳欽已不再慨嘆戰爭中的失敗,與炫誇戰爭中的勝利了,只唏噓的說:「所有戰爭、鬥爭,以及形成人類的禍,都是出於少數野心家的貪婪!」 抗日戰爭勝利時,馬炳欽所屬的部隊,正進駐於寮國景東,勝利了,部隊奉命前往緬北接收,而他卻被派在景東留守。部隊遠去以後,留守的工作比較輕鬆,民間的工作卻增多起來,馬炳欽在與當地民間深入來往中發現,中國幾千年在當地土人心目中的「上邦」,迄在各民族的風俗習慣中存留,並因而反映在對他個人的尊敬裡。 有了這份尊敬,馬炳欽在各土司的家中,就形成了「座上客」的份量,與土司們說起地方的習俗,與民族的習俗,多半是來自中國的,就顯示出地方文化與中國文
化血緣性的關係。再從習俗談到歷史,從歷史談到文化傳承,然後就談到了中國話、中國字、中國姓氏、中國禮儀…。土司渴望在這一方面提昇,因此而有了請求馬炳欽辦一個學館,以教育他們孩子的動議。 於是,馬炳欽就在景東開辦了一個教中國話、教中國字,業餘性的啟蒙學校,集合了擺夷族、阿卡族、老黑族幾十個孩子作為學生,並自任老師。除了教他們認中國字、說中國話以外,並為他們定了中國的姓氏,與取了中國的名字。──我們不知道幾千年來,中國文化的傳播,「蠻夷入中國則中國之」的渠道,是不是都如此的?而馬炳欽卻是一位近代的傳播者。尤其出於馬炳欽意外的,他所教授過的學生當中,以後竟然有一些人,成為緬北反共游擊隊的戰士,而
且也輾轉來台。 景東,原來只是寮國山區中的一個小鎮,在統稱為國人當中,是一些擺夷族人、阿卡族人、老黑族人,以及漢民族人雜居的部落和山村。在這眾多民族雜居的地方,以民風的樸實與守信,形成歷史性的組合,特定的社會秩序,以及特定的民族與民族之間的安定、和諧。不幸的是,在中國大陸變色以後,中南半島的動亂,與戰爭的烽火,也就開始了,景東竟成為中共、寮共、越共、緬共,各種共黨人員的活動地區。 當時,出奔緬北的人,除了馬炳欽以外,另有相當數量從大陸上逃出來的中國人、國軍眷屬,以及逃避共產人迫害的各民族土人,並形成了人數眾多的難民群眾。緬甸軍隊對緬北山區的游擊進剿,無法將游擊隊消滅,卻將這一群難民
俘獲去了,因而馬炳欽就成為緬甸的俘虜。 緬甸將俘虜到的難民,送到一個叫三島地方的集中營中。在馬炳欽的回憶中,三島的風景,可以用「絕佳」兩個字來形容的,在週圍的高山上,是一片常年蔥綠的熱帶雨林,這個小湖,就像綠帶中的一大碗水,是一個天池。池水與高山所對比出來的景色,每因清晨、薄暮、風雨晴晦,而變化萬千,午後每有陣雨,消除了燠熱,除了潮濕以外,可以說是人間仙境。 難民們所苦的是生活,以及與外界完全隔絕的資訊。緬軍對難民的管理,雖因為地形的限制條件而顯得鬆懈,卻又無法逃,所以在「日坐愁城」中的難民們,就只能用「閒磕牙」來打發時間。馬炳欽於難民集中營裡,開講「聊齋」這一本小說,是在「閒磕牙」中
偶爾提及到,以及受到難友們的歡迎,而哄起來的,以後竟然成為三島上的哄動。 馬炳欽以「說聊齋」而「開講」以後,曾經想到,何以「聊齋」的一些小故事,能使難友們聽到動容?其間最重要的原因,因狐與鬼十分客觀的看人世間善良醜惡的百態,並且有能力安撫善良,與懲治邪惡,其中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啟示,也有「輪迴」所給予人們的警愓或希望,就正是難友們在苦難中於心靈上的安慰。 馬炳欽是由難友們掩護和協助逃出三島集中營的,在他逃出來以後,也才知道在仰光的僑界,曾經為了他的逃離,更在各方面打點,以疏通關節;也才知道他在三島難民營中的「說聊齋」
,使仰光僑界人士對他敬佩景仰,並認為他是政府工作人員。 馬炳欽被僑胞們接送到仰光以後,先是一陣子東躲西藏的匿居,稍稍安定了,即開始與盧佛林先生創辦「自由報」、「亞洲日報」,並開始在華僑學校中教書。在民國四十幾年間,仰光僑界每年能夠送十名學生到台北來求學,多半也是出於馬炳欽的鼓勵。 辦報、教書,使馬炳欽在仰光的生活,在表面上安定了下來,而緬甸的社會主義化,卻使整體的旅緬華僑激起了動盪。在緬甸政府的獨裁統治之下,根本沒有什麼制度可言,所謂社會主義,只不過是緬甸政府用以掠奪民間財貨的幌子罷了,而華僑在緬甸,則更是緬甸政府所掠奪的首要目標。 暴政之下,有各種「法令」、「規章」,以限制
人民的權利,華僑既為其掠奪的首要對象,不僅是財產的損失,就是連行為上都動輒得咎。馬炳欽卻沒有想到,在這種水深火熱的情境中,卻促成了他的婚姻;一位與他同鄉同是廣東省台山縣籍的朱姓老華僑,強著要將女兒嫁給他。當時的朱小姐,與馬炳欽相差十多歲,馬炳欽不肯,在以後成為他的岳父說:「如果你不要她,她將來或許會被強配給緬甸人,那我就死不瞑目!」 馬炳欽是在民國四十八年結婚的,婚後不久,整個在仰光的華僑,先後遭到緬甸政府清算、鬥爭的掠奪;僑界的知識分子,也成為緬甸政府緝拿、管束的對象,而迫使馬炳欽不得不再次逃亡。馬炳欽著妻子,從仰光的緝捕中出走,他唯一的一條路,就是再回到緬北的游擊區。以馬炳欽是從緬北
游擊區被接運來台的,他在異域中有著有別於他人的一段生命歷程:傳播中國文化,以及因傳播中國文化每每化險為夷。 被接運來台後的馬炳欽,因為在身分上已經不再是軍人了,就隨同邊區中撤退的民眾,暫時借住在埔里的南光國小,並到當還被稱為見晴的山區中墾荒。馬炳欽說:民國五十年到六十年的十年中,是他來台以後在生活上最為艱苦的一段日子,在開始時,每天一早,就得從埔里搭車前來清境,開墾荒地,一直到了傍晚,再搭最後一班車回到埔里。 依馬炳欽的性格,是很不適合在這深山中墾植的,就如同他在當年,雖然考取特種訓練班,卻不適合做情報工作一樣。馬炳欽一直想到,能有一份坐辦公室的工作,教書或辦報的行業,不過,他的心
裡雖然如此想,在表面上卻不能表露出來,因為前來墾植的不止是他一個人,或是他的一家人,而是同是從緬北游擊區中被接運而來的一個族群,在情感上他不能離群而去。在墾荒當中,開墾出來的效益,雖然是每一佪人的,而相當多的勞動,卻又是集體的,和互助的,因而形成了一個小組與一個小組的組織,馬炳欽被推舉為輔導小組長,就又是責任性的壓著他,使他不能遽然的離群。 馬炳欽擔任輔導小組長,一當就是十年,他雖然出身農家,在戰爭中也曾跋涉於峻嶺深澗,但是,他卻並沒有在深山中墾植的經驗,那能作什麼輔導呢?他能夠受到這一族群戴的,是他在性格上的樸實、誠懇、公平、無私、嚴以律己與寬以待人。而十年下來,各家各戶的房子修建起來
了,通向田畝中運輸的道路,以及給水的溝渠修建起來了,必要的公共設施也修建起來了,馬炳欽眼見到辛勤有了回饋,他也就開始不再想到離開清境了。 清境農場的農會成立,馬炳欽當了八年農會幹事,村里建立了,馬炳欽當了大同村五年村長,總的算起來,馬炳欽為他們這個族群服務的時間,超過了二十年以上,在平時,他為公眾所出的力量,遠超過他在菜畦裡的辛勞,但是他卻十分欣慰自己菜農的身份,與欣慰他的家庭在艱困的歷程,使子女們有了很好的成長。 認得馬炳欽,從他的故事裡,從他的風範,就好像是與中國傳統文化相晤;樸實的真,純良的善,與平凡的美。雖然是白髮肅然,卻又臉色紅潤,不僅是在異邦的教中國話,與在集中營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