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榮民-盧雲高
作者:盧雲高
撰稿人:尼洛
民國38年 - 94年
盧雲高十分平淡的說:「是山林的,總歸要還給山林的。中國人有句老話:叫『塵歸塵、土歸土』,對吧!」 盧雲高,是原先五十二軍的兵,五十二軍是個能征慣戰的部隊,在提到這個部隊的番號時,就使人有三分敬意。不過,盧雲高參加五十二軍的時間很晚,只在大陸撤退之前,也僅僅打過上海保衛戰,而且那是撤退中相當淒涼的戰役。 盧雲高在當兵之前是個莊稼漢、種田的。他是江蘇興化人,今年已近七十歲了,濃厚的鄉音不改,樸實的農村氣息不改。談起種田的事情,盧雲高禁不住的眉飛色舞,他的家鄉是魚米之鄉,世代務農,薰陶出他的勤勉。他說:「從上一代的手中接下了犁耙以後,安心種田,本來是再無所求的。」 由於盧雲高的家庭
被中共定為富農的「成份」,不僅遭到鬥爭、清算,而且被掃地出門。盧雲高在逃亡中心有不甘,一度參加了「還鄉團」,隨著「還鄉團」打回去,又趕出來,也不止一次。屬於盧雲高的「根」,就這樣的被「拔」掉了,在一切都失望的時候,也才向當時駐在蘇北的五十二軍投效,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被扭曲。 從農人到軍人,對盧雲高是一個新的天地,他咬緊牙根,將不習慣的習慣了,對應該磨練的磨練了,著著實實的是個兵了,緊接就是打上海保衛戰,以及撤退來臺。來臺不久後又增援舟山,在舟山沒有趕得上登步島戰役而再撤退。因此,在盧雲高的感覺裡,兵的生活,就是居無定所的天南地北。盧雲高習慣於這種天南地北,而且有一種希望在內心中醱酵,因
為他的排長、連長,都由士兵晉升,並聽說有位營長都由兵升起來的,就成為他的「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的榜樣。 在部隊高唱著「保衛大臺灣」的歌聲中,開始了整編、集訓,部隊編來編去,番號改來改去。以往,打過仗的,甚至是會打仗的,不一定能夠適應整訓中的操課,而不適應的人,則被從部隊中「刷」了下來。盧雲高也被「刷」了下來,而使他曾經有過的五湖四海的幻夢破滅了,被安排到深山裡來修築橫貫公路,這是他生命中第二次的被扭曲了。 從軍人到築路工人,又得要有習慣的、磨練的東西,這條路修建,不是用「披荊斬棘」幾個字所能形容的,因為在荊、棘以外,另有懸崖、峭壁,可以說是對於山的征服和戰鬥。而在這個征服與戰鬥
中,他們手中的工,卻只有圓鍬、十字鎬、繩索、炸藥、鐵錘,以及用鋼筋所打成的釘子,再有的就是他們的體力和汗水。 盧雲高被分配在路的東段,從花蓮的太魯閣入山,經王橋、天祥、思源,隨著澗水西上,一入山就碰到了大理石所晶結的山壁。山壁所形成的嶙峋陡峭,人們在形容中往往稱之為「鬼斧神工」,因為這條路要在這裡通過,他們就得在「鬼斧神工」上面下手。 築路的人,在築到了可以「下手」的位置以後,先用繩索將人從懸崖的上端懸掛下來,用鐵錘、鐵釘,在峭壁上鑿洞,一個洞、兩個洞,以及無數個洞,一宜到從計算中能將那塊峭壁,炸到一定的程度為止。洞鑿完了,第二個動作是炸藥的安裝、點燃與爆破,由於經費受到限制,導火
索的長度也就受到了限制,因此,執行爆破的人,於點燃導火索以後就得「開跑」。 盧雲高有過點燃導火索的經驗,說起來時,他竟然沈醉在這種經驗裡,而說:「那一刻是既緊張、又興奮的,就像小時候玩爆竹一樣,既怕又愛,在聽到大家的掌聲與歡呼時,安慰於一個階段性的完成。」 等到炸藥的硝煙散去,再接下來的動作,則是清除碎石,與鑿掉不平整的部份,使之呈現出路的影子。將碎石再敲碎,作為路基的材料。另與沙子、混凝土,於攪拌後造橋,就是築路的精工了。因此,原本是寂靜的深山裡,頻傳出爆破的聲音,與敨敲敲打打的聲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人們或許沒有在現實中看過「鐵杵磨成針」的那種「工夫」,而在當時,他們的確是將
比拳頭還大的鐵錘,敲打得只有鴨蛋一樣的大小,將五、六十公分長度的鐵釘,釘得只有十公分左右,使之不能成為工具了才開始報廢。 一個工作班,一大夥人,在一個工作天中,運氣好時,可以開拓三、五公尺,碰到不停的使用炸藥時,一個工作天,進度只能有三、五十公分。盧雲高記憶最為深刻的,是他用繩索從懸崖上繫下來在峭壁上鑿洞的那段日子,山石有時候是燙的,有時候是冰的,有時候是滑的,他都得用身體貼上它,才能著得上力,才能使懸在半空當中,在心理上感覺到踏實一些。盧雲高說:在開始時,他幾乎是一鑿山,一面流淚,因為無論是種田、當兵,他都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環顧茫然與無助。而經過了一段磨練以後,盧雲高不僅能夠適應了、熟練
了,更成為這項作業一名技術性的工人,甚至他曾經想到,自己於以後可以用這一項技術謀生。 三年,當盧雲高在體能上、心理上,都適應作為一名築路工人時,橫貫公路修建完成了,通車了,盧雲高卻也因而失業了。他於當兵時,人被拘束在營房裡,他於築路時,人被拘束在深山裡,不僅在現實的社會中毫無人際關係,而且更是舉目無親。橫貫公路在修建完成以後交給省公路局,公路局需要養路人員,卻又沒有編制,因而在築路工人中選了三百個人,編成一個臨時性的養路隊,盧雲高進入了這個養路隊,而成為思源站道班中的一員。 由於盧雲高只是個「臨時人員」,因而有限的工也只能糊口。這時候,輔導會沿著橫貫公路也成立了福壽山農場、武陵農場
,以輔導築路的榮民弟兄們開荒謀生。從這裡來看,不僅當時的民生艱苦,就是政府也同樣是艱困的。農場可以收容的榮民有限,因而行政院有公文,准許參加築路的榮民弟兄,可以在沿路十公里以內墾荒。 墾荒,是盧雲高在生命中的第三次扭曲。當時,他非常耽心:道班中的「臨時人員」,或許那一天被裁掉,而且有限的工資,也不為生活中所能忍受,因此,他利用清晨,夜晚以及道班中休假的時間,在思源附近,開闢出七分左右的土地。這土地,看起來雖然很小,而盧雲高於砍樹、除草,清除石塊、平整地面中,卻花了一整年的時間。 盧雲高在開墾出來的土地上,種植蘋果樹、梨樹、水蜜桃樹,而他對於這一些農作物,卻一無所知,需要經常的跑福壽
山農場、武陵農場,去學習這一方面的經驗,取得一些輔導,與聽得一些抱怨。原來,在福壽山、在武陵農場以內的,農場規定:凡是種植果樹的農家,不得種植蔬菜,種植蔬菜的農家,不得種植果樹。這項規定,於開始時頗為合情合理,而且榮民們要種什麼,也由自己選擇,可是,當蘋果樹上結實纍纍,收成在望,並且計算出利潤時,種植蔬菜的人,就開始抱怨起來了。 種植蔬菜,在幾十天之後就有收成,是一種近利,而種植果樹,真正的收成,則要等四年以後,盧雲高將他開墾出來的土地,全部種植果樹的原因,是他私下裡想,種果樹不像種蔬菜那樣麻煩,而且在道班中「臨時人員」的工作,也不敢遽然辭掉。卻沒有想到,種植果樹,從育苗、接枝、除草、施
肥、噴灑農藥種種,他都得從頭學起,因而跑福壽山、跑武陵,以求取協助,就成為他生活中的重要部份。當時,公路局在這一條路上的班車很少,公路也只是沙石路面,不僅來來去去在時間上花費很多,而且在行程上的顛簸,弄得人也十分疲累,不是在道班中以閒暇的時間可以應付的了,因而忍痛的辭了道班的工作,做一名真真實實的果農。 盧雲高說:他永遠記得當他採收第一粒蘋果時的喜悅,因為它象徵著自己從艱苦的生活中掙扎出來了。事實上,果商對果農剝削得厲害,而盧雲高已不以為意,他所在意的是果樹能在他夫妻的照顧下好好的成長,如何防治風害、蟲害,以及山洪暴發時土地的流失,因為他證實了自是果農了,這是他以汗水和辛勤所掙來的頭銜,
這頭銜也是他人所羨慕的象徵。 然而好景不常,自動化政府開放水果進口以後,果價一落千丈,他的果農的身份,也跟著一落千丈,以往,當蘋果花落時,果商就已找上門來,預定或承包這一年的收穫。而自從開放水果進口以後,一直到蘋果成熟了,甚至果實從樹上掉下來了,爛掉了,都乏人問津。 盧雲高一再的想,一再的計算,只要果價能夠維持到最低使他可以生活的水準,他都不願意將自己親手種植的果樹砍掉,而到最後,他仍坳不過生活中的現實,終於,他不得不砍樹種菜。砍樹種菜,對盧雲高是他生命中第四次扭曲,從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得出來,他對於種菜,已不若種果樹那樣的興趣:「收益是談不上的,勉強為了生活罷了。」此時,他在頭銜上
仍有個「農」字,卻已由果農改變為菜農,他也因此而唏噓。 我問到有關於種菜,盧雲高就約我看他在思源所住的菜寮。菜寮是用鐵皮和石棉瓦所搭建的,處處都有修修補補的痕跡。走進去時,迎面而來的是飛舞著的蒼蠅,蒼蠅成群,揮之不去。盧雲高歉意的說:「這幾天,田中施肥,將山中所有的蒼蠅都吸引來了。」 在僅可以遮風避雨的菜寮裡,大部份空間,為農具所佔滿,灶上是零零落落的瓶瓶罐罐,床上是零零亂亂的被服與衣物,牆上懸掛著的是 蔣公和經國先生的照片,形容著他的生活,也形容著他的思緒。 盧雲高極為平靜的語言,在我的感覺上卻極為遺憾,真的是我們在當兵時所強調的「一無所有,一無所求」嗎?從盧雲高平靜的表情
中,我體會出他多次被扭曲的生命,而他似乎卻「甘之如貽」,他是一條漢子,再扭曲都仍然屹立,能不令人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