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中華民國的空軍月刊)
歐陽漪棻口述,高興華整理節錄
逃難在外,一切因陋就簡,於是農民貯藏農作物的穀倉,木頭架設的高臺,乃至廢棄工廠的水泥地,都曾是我們暫時留宿的地方,就這麼一路上飽嚐艱辛,走走停停的通過了獨山地區,往貴陽方向而去。
日行夜宿,自行在路邊以石塊架設簡易小灶,烹煮購自路旁民家出售的蔬果,解決民生問題,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頭,最後終於到達了目的地貴陽。後來在街上找到了一所三層樓的大房子,裡面空無一人,父親研判,可能是主人家為了逃避日軍的侵略,舉家遷走,目前才成了無人居住的空屋。值此節骨眼,我們這落難的異鄉人無處可棲身,只好很無禮的先行借住了。
將行囊卸下後,第一件事就是開始消滅身上的蝨子,從鹿寨到貴陽的這一段逃難的日子,在擔心害怕中過著的艱苦生活,可是卻餵飽了依附在身上的蝨子。學醫的父親深知飽吸人血的蝨子,對我們的身體健康會有不良的影響,因此將衣物投入沸騰的大鍋中,被燙死的蝨子及蝨卵,讓我和弟弟幾度作嘔,食不下嚥,好在終於擺脫了蝨子吸我血的困擾。
在豪華樓房住下沒幾天,屋主全家突然返回,場面一時突然變得尷尬起來,好在見多識廣又有好心腸的屋主,體諒因為日本人侵略,造成人們的流離失所,他對我們這家不速之客一點都不生氣,反而很大方的將他屋頂的閣樓借給我們使用。
後來父親與他交談後得知,對方也是醫生,因為有共同的話題,一下子就拉近了彼此的距離,談得很投機。屋主告訴父親,先前貴陽城裡傳言日軍即將攻入,他遂帶領全家避到鄉下,但因為日軍的先頭部隊雖然推進的速度極快,但是後勤補給的輸送線拖得太長,使得前線的部隊無法有效獲得補給,影響了日軍部隊整體的後續行動,於是日本鬼子的先導部隊又撤回了。
因此,日軍自始就未曾打進貴陽,當他們在鄉下得知此消息後,就收拾行囊返回貴陽自宅了。
在醫生家的閣樓住下來以後,父親憑著醫生的專業,在一診所掛牌行醫,賺取費用維持家計,愛在外面閒逛的溥棻弟,仍如往昔,鎮日坐不住,老愛往外面跑,去探詢新鮮的事,結交當地的朋友,我則每日提著父親的藥箱,隨他到診所去。記得父親在貴陽這半年多的期間,醫治的病患竟以得性病者居多,每每對患者施打編號為九一九或六○六的藥劑,以減輕他們因罹患此病,而帶來的痛苦,讓一旁的我印象深刻。
長大成人之後,思及父親當年在貴陽時期醫治的那些性病患者,不免有所感,即便是戰時,人性中的諸多基本慾望仍是無法被克制住,這就是真實的人性吧!
在貴陽的日子,就如此日復一日地過著,約莫半年的某天,溥棻弟返家後,向父親稟報了一則影響了我往後一生的訊息:空軍幼年學校正在招生,但是貴陽原有的招生辦事處,已因戰爭的因素被裁撤了,離貴陽最近的招生辦事處在重慶市,弟弟嚷著要去報考。當時基於一股立志報國打倒日本鬼子的愛國心,我也向父親表明投考的意願。
此話一出,惹來弟弟一陣訕笑,他連聲說到:「前幾年某天,五姑媽帶你我在香港搭乘她友人駕駛的民航機,在香港上空飛行,你吐得一身都是的,你怎麼可能當得成飛行員呢?」對於弟弟潑來的冷水,不但沒有澆熄我也要從軍報國的熱情,反而有一股打心底發出來的力量,支撐住了我,鼓勵我一定要去重慶報考。而父親也基於我們兄弟倆已停學超過了半年以上,如此下去,倒不如去受教育,且倆人結伴,亦可互相照顧,於是同意我和弟弟前往重慶報考,並且寫了一封給住在重慶友人黃鼎臣醫師的信,要我面交黃醫師
同時,父親又出面張羅我們要赴重慶的交通工具,他找到了時任空軍機械官的趙大哥,父親對他熱心助人,處理事情時明快的能力,非常滿意,現在為了我們倆兄弟的未來前途,在這人生地不熟的異鄉貴陽市,想請人幫忙,年輕有為,又是空軍的現役軍官的趙大哥,自然是第一人選了。樂於助人的趙大哥,果然不負父親所託,憑著他的身分以及優異的外語能力,很快的就和美軍駐貴陽的某單位接洽上了,也承蒙美軍長官的同意幫忙,願意讓我和弟弟搭乘他們的一輛即將到重慶洽公的十輪大卡車,前往重慶參加空幼第六期的招生考試。
父親得知此一好消息之後,非常高興,特別要我和弟弟當面向趙大哥致謝。趙大哥可謂我生命中另一個由上帝安排好的貴人,這份恩情,也令我感念至今。
當要前往重慶的東西全都備妥後,父親特別與我們兄弟到街上的照相館,拍了一幀照片做為紀念,那張照片隨著我四處遷徙、漂洋過海,來到臺灣,迄今仍保存在身邊,每當看到那張照片,我都會憶起逃難到貴陽後的那段日子,也很懷念那位好心的醫生和趙哥哥,雖然貴陽一別之後,今生未再相遇,但是他們卻是我青少年歲月中最難忘的人。
得知美軍那輛卡車確實的出發時間後,父親一早即領著我們兄弟到該單位等候,趙大哥幫我們和美軍說明時,是以流利的英語和他們溝通,讓一旁的我體認到語文的重要性,尤其是英語,學會應用它,就像打開了通往外界的另一扇門窗,可以增廣見聞,因此心中暗忖,將來若有機會,一定要把英文學好。
美軍駕駛是一名士官,他以手勢招呼我倆上車,揮別了父親、趙大哥,我和溥棻弟開始了另一段新的人生旅程。
車行在路況不佳、有名的九拐十八彎黃泥土路面上,漫天灰塵、且異常顛簸,雖然還不至於被弄得蓬頭垢面,卻也是灰頭土臉。我與弟弟將隨身攜帶的鋪蓋捲兒攤開,坐臥其上,倒也自得其樂,沿途又看到一些摔下山崖,早已支離破碎的車輛。一如去年逃難在獨山時所見,想來這段貴陽到重慶的山路,也是段危險的路程,好在駕駛的技術純熟,想必已是識途老馬,雖然隨著山勢上坡、下坡,左彎右拐,但是他卻很鎮定的穩住方向盤,沒有在旅途上出過差錯。就這樣,一路上在路過的山中小村打尖,用餐,曉行夜宿,經過了五、六天的長途跋涉,終於平安的抵達了重慶。
謝過了那位老美之後,我們就與他分道揚鑣了,依著父親寫給黃醫師信封上的地址,四處向人打聽,沒費多大功夫,問明白了棉花街的方向,興沖沖的往重慶碼頭位置走去。找到黃醫師的寓所時,心中好高興,隨即呈上父親的書信,一臉敦厚、和藹可親的黃醫師看完來信,立刻要他那嬌小玲瓏、笑臉迎人的夫人領我們去整容、休息,並安排我們住宿。
在等待報考空幼的那段時間,領教了四川臭蟲的威力,晚上熄燈後,臭蟲就出來作怪,甚至白天坐在藤椅上,一不小心,也會被自藤椅縫鑽出來的臭蟲噬咬,手臂腫起膿胞,好難受,聽黃伯母說四川的耗子,臭蟲肆虐,常讓百姓痛恨不已,但當年還不作興使用農藥、殺蟲劑,所以談起抗戰時的人鼠大戰,殺臭蟲,許多四川人都有一本唸不完的經。好在黃伯母的那位四歲小千金活潑可愛,我和弟弟天天逗著她玩,為抗臭蟲大戰的緊張生活增添了幾許的歡樂。
空幼招生考試的日子終於來臨,記得我們是在沙坪壩區參加招考的,另有上清寺等地區也同時招考。
軍校生活 四川灌縣空軍幼校
抗戰初期,中華民國的空軍飛行員,果敢英勇,為了報國,個個都有不怕犧牲的大無畏精神,曾在多次戰役中重創入侵的日寇飛機,但另一方面也暴露出飛行人員數量上居於劣勢的窘境。當時的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中正先生,採納了來華助戰的蘇聯志願空軍派駐在航空委員會擔任總顧問的建議,仿效俄國人的辦法,成立空軍的預備學校,以確保空軍航校能不中斷的補充合格的飛行學生,以期能訓練出更多的飛行員來捍衛國家的領空。
於是軍事委員會就決定要創設空軍幼年學校,校長由委員長蔣中正先生擔任,並選定汪強將軍出任實際負責校務的教育長。為了辦好幼校,汪教育長曾隨航空委員會主任周至柔將軍專程出國考察,回國後在川西的灌縣蒲陽場小鎮,借用了當地唐家(係後來成為空軍將領唐積敏的老家)的五個大院落和大明寺現成的房舍,創辦了中華民國的空軍幼年學校。
在當年國難當頭的時刻,為國家節省了鉅額的費用,隨著後來學生人數的逐漸增多,陸續增建的校舍、禮堂,也都是以就地取材的竹子、混合泥巴搭設成牆面,再配上茅草頂,就成了當時的克難校舍,就連後來興建的游泳池,也是學生群以勞動服務的方式,土法煉鋼般靠著恆心、毅力完成的,汪教育長對空軍幼校,可說是既有功勞又有苦勞。
基於為國舉才,作育英豪的宗旨,空軍幼校的招生標準可說是標準高、要求嚴、萬中取一,寧缺勿濫,當時報考空幼的學生,得「過五關」,才擠得進空幼的窄門。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