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中華民國的空軍」月刊)
丁安國口述,蔣彤雲整理記錄
父親丁菊湘湖南長沙望城縣人,從小酷愛飛機,十五歲背著家人投身軍旅,離家前往芷江報考空軍第二飛機修理工廠,以現在的專長叫做機體維修。民國三十八年,母親跟隨父親的部隊來臺,駐防新竹,當時居無定所先租借民房,之後分配住在新竹市錦華街東大新村。
民國三十八年,當時中共尚未完全接收國民黨留下來的部隊,為了接濟這些殘餘部隊,二十大隊奉令飛往大陸執行空投任務,空投物資包括發報機、文宣品、民生物資等等,後來局勢吃緊遂停止空投。
民國四十二年朝鮮戰爭結束,東西方進入冷戰,美國極需搜集中共的電子情報,在臺灣成立西方公司作為掩護。我國為了維繫美臺關係,空軍成立三十四中隊、三十五中隊,我國空軍飛行員駕駛由美國提供的飛機,深入大陸執行低空偵察與高空偵照任務,執行低空偵察任務的三十四中隊每一趟深入大陸時均在下午黃昏以後起飛,晝伏夜出的習性與蝙蝠相同,且中隊將執行任務的B—17、P2V型偵察機身漆成黑色,因此又叫做「黑蝙蝠中隊」。每趟任務完成返航,美國相關人員早早便在基地守候,飛機甫落地,我國空勤人員冒險犯難所有情蒐資料與照片悉數交予美方帶走。
那段時間家裡五個孩子相繼出生,生活開支大,以父親當時士官薪資,要養活這麼一大家子,很是辛苦,父親為爭取空勤缺額,自學苦讀英文,後獲得前往美國先後接受C-46、P2V飛機修護受訓機會,學成後被西方公司吸收,任三十四中隊空勤機工長,多了空勤加給,家中經濟因此大幅改善。父親前後深入大陸進行情蒐二百一十二次,累積戰績八百零八分,先後獲得最高洛書、河圖等作戰勳章,戰績彪炳。民國五十二年,父親獲選第十四屆國軍克難英雄殊榮。
小時記憶中,父親經年累月不在家,偶爾回來,我一定衝上去雙手死死圈住父親的脖子,久久不願鬆手。一個晚上,因為尿床被母親狠打,父親剛進家門瞧見,將我摟在懷裡默默流下眼淚,當時不知道父親為啥掉眼淚,長大後母親說,父親很自責,因為長年不在家,沒有提醒我睡前要上廁所,不要憋尿,當時正值冬天,天冷偷懶,誰知一不小心尿了床。
三十四中隊每一趟任務都是在全黑夜中利用夜幕掩護,按照最低安全高度飛行準則,為了躲避中共的雷達追蹤,均以一百公尺至二百公尺,有時甚至是以三十公尺高度低空飛行。由於是低空飛行,每一趟的任務都極具挑戰,為了偵蒐他們必須起飛,但是能否活著返航,沒人有十足把握。
民國五十三年六月十一日,正駕駛孫以晨、副駕駛葛光遼奉令駕P2V前往中國大陸執行特種作戰任務,父親是這批任務的機工長。在沒有月亮的全黑夜起飛,當時米格機尚無夜間獵蹤裝備,唯一搜尋和獵捕我方飛機的方式是打照明彈,這架P2V躲過了共軍佈下的天羅地網飛抵山東半島,但是在山東半島上空被擊落,機上14人全部殉職,無人生還。
父親出事時我還小,記憶有限,母親不識字,後來投身軍旅,一次從空軍總部作戰署一位中校參謀獲知,為躲避中共追蹤,P2V自起飛至進入大陸,無線電始終保持靜默,直到接近目標區,方才開啟雷達。未料中共早已掌握這架P2V行蹤,布下天羅地網,守株待兔。當P2V開啟雷達,中共立刻發射照明彈,此刻P2V頓時曝露在一如白晝的天空中。中共派出兩架米格十七以機砲攻擊,P2V第一次被擊中後仍勉強飛行,米格機隨即回頭,進行第二波如火網般密集攻擊,P2V終因機身著火,墜落於山東半島棲霞縣姜家村附近.機上包括正駕駛孫以晨隊長、副駕駛葛光遼、機工長丁菊湘等十四名空、技勤人員從容就義,再也回不了家。
那時我五歲,事發次日,從幼稚園放學回家,見一輛空軍大巴停在村門口,進家門,只見屋裡擠了許多穿制服的軍人和婦聯會的阿姨,娘趴在餐桌上,已經暈了過去。一位阿姨見我進門,摸著我的頭長嘆一口氣,我不懂發生了啥,驚恐地看著滿屋子的大人,挨著娘站著。這時,娘醒了,看到我一把將我擁入懷裡,不斷抽泣,二姐哭著跟我說:「爸爸以後不回來了。」爸爸不回來了?為什麼?爸爸為什麼不要我們了?我開始放聲大哭。我今年六十歲了,每回想起這一幕,仍會心酸流下淚來。
父親殉職前,經常帶我到「新房子」看興工進度,新房子距離東大新村不遠,是美國西方公司出資為三十四中隊空勤軍、士官蓋的眷舍。父親殉職不久新房子落成,命名「空軍六村」,母親帶著我們搬進村子裡,六村全部只有十四戶人家,住戶均為當年為美國西方公司前往大陸、出生入死的三十四中隊空勤軍、士官。
父親殉職,母親雖領有撫恤金,惟士官待遇菲薄,於是母親在家做繡花、縫毛衣手工活兒掙取微薄工資,後來聖誕燈飾景氣好,我們兄弟姊妹放學後就在家裡做押花、扣絲、測試、包裝工作。母親省吃,把吃的都留給我們,有一回天未亮母親便在廚房裝便當,身形瘦小面容憔悴,看著母親的背影,想起遠去的父親,從那天起我便再也不吃便當了,希望娘能多睡一會兒。
父親殉職,娘擔心我們五個孩子行為偏差,管教甚嚴,我們沒有辜負娘的含莘茹苦,成長過程皆循規蹈矩。我酷愛飛機,一心夢想能成為飛行員,國中畢業報考空軍幼校,但是體檢時,未通過嚴格的視力箱檢查被刷了下來,於是唸山崎高工汽車修護科。高中三年,六個學期當了五個學期的班長和一個學期的副班長,另外拿了五個學期的校外獎學金,畢業後應徵進入中華汽車楊梅廠,人事襄理看我英文底子還行,把我分到高階品管,負責電氣檢驗課。當時我同時報考二專和空軍機校,在收到龍華技術學院錄取與註冊通知單時,心涼了,註冊費、住校、加上制服費要兩萬多,以當時家庭狀況,這是天文數字,我認命的回到中華汽車廠工作,等候空軍機校放榜消息。
不久,收到空軍機校錄取通知單,娘告訴我,爸爸犧牲,國家養我那麼大,這是我報答國家的機會,於是辭去工作,前往空軍機校報到,成了機校工業管理科四十八期生。機校有航空工程科、工業管理科、土木工程科、機械工程科、防空兵器科,我是機校工業管理科首屆生,工業管理就是補給,補給包括航空用器材、油料、彈藥等專業技術補給及被服糧秣等一般補給,範圍很廣,經淘汰,最後畢業授階少尉同學是一百六十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