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三日,原本是個晴朗的週末,全台卻籠罩在SARS的陰霾氣氛下。102 病房更瀰漫著一股焦躁的情緒,交班表上有三個疑似SARS的病人可能需要插管。 第三床是一位八十多歲榮民伯伯,本身罹有肝癌而且已經轉移,當我向他解釋肺炎病情可能需要插管時,並沒有太多的恐懼與驚惶。如同話家常般的向我訴說他的生平遭遇,此生已足,走要走的莊嚴平和。最後還簡單的向我交代遺言, 隔離病房讓他有很長的時間沉澱往事,放不下的還是無法帶走。 第十床是一位台商,沒料到到廣東打拼卻染煞而返台。胸部 X光急速惡化, 痰液的即時PCR檢查是陽性,抗病毒藥物、類固醇、免疫球蛋白,能想到的藥物全都已用上,而對他而言最有效最盼
望的卻是妻女手機的噓寒問暖。當我踏進病房,隔離病房的焦慮全寫在臉上,顧不得面對的只是層層包裹的醫師,急著向我抱怨隔離的痛苦,抱怨聲中不時夾雜著對妻子在患難中的感激,送小說居然拿小學兒子的課本,卻也讓他翻了好幾十回。一場患難方覺糟糠的可貴,二奶計畫就此打住。談話中,我發現他可能已度過了危險期,總算是個好的消息。 在隔離病房裡,手機成了聯繫親情最重要的工具,十二床是個老人家,有一位孝順的女兒,在父親進入病房前親手將自己最心愛的手機交給了父親。在老人家彌留時,我唯一能幫忙的只是將手機打開,放在老人家的耳旁,讓她傾訴最後對父親的愛。火化前,我將這最後的信物消毒再消毒,工整包裹的送出了病房。 女兒
不捨的哭聲,卻一直久久迴繞在我的耳邊。 十三床的香腸伯,開心的打包準備換病房,沉重的SARS原罪包袱終於放下。自從染煞的消息上了媒體,鄰里的沸沸揚揚,就讓他沒有一天心安。報紙、電視都眼不見為淨。勞碌命的他,只得向護理站借了拖把,小小的方寸之地,拖了再拖。直到向他說明他得的不是SARS,他才放下拖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十五床的陳老先生,從澎湖飄洋過來,光是候船就等了將近二十個小時。更讓他難過的是相處大半輩子的村民打電話來,居然不是安慰他,而是希望他再也不要回去。叫我就死在這裡!講著講著
,淚水又不聽話。SARS不僅侵噬人體,更殘酷的考驗著人性。 阿芳自從102病房開始照顧SARS的病人後,在宿舍裡就已形同孤立,休息室常因她的出現,頓時四下無人。阿英的兒子,補習班早就善意的不讓他進去。進出大廈的樓梯,左鄰右舍總是不經意的禮讓。女兒上幼稚園,進入前常被噴上一身的酒精。沈總醫師只因為在醫院上班,就租不到房子。阿美必須隱瞞他的公婆,已經不在隔離病房上班。即將到來的母親節,被暗示著只能特別的祝福。我不時的跟我們的白衣天使們互相打氣,這一切一切,終將隨著時間而消失在人們的記憶裡。不變的是,我們曾經在102病房攜手奮鬥,堅守崗位。 十七床是一位年輕的女孩,有著明星般的名字,因
為在某家醫院照顧媽媽而染煞。看了胸部X光的變化及血氧濃度的變化,我跟值班的住院醫師姜大夫馬上決定打上免疫球蛋白,向家屬發出病危通知書,並且作插管的準備。面對家屬的焦慮憂心,從父親到姊妹,我除了解釋病情,還得請他們安慰病人。其實我很少在隔離病房看到者麼冷靜堅強的病人,從她發燒的第一天,就帶著口罩,以避免感染週遭的人,儘管病情惡化,從不慌張忙亂。當我跟她解釋我們的準備時,她只是點頭說謝謝,平靜的打電話向家人問好,平靜的留下口述遺書(不至於被火化),平靜的為自己祈禱,我不禁也為她祈求奇蹟出現。 等待再等待,奇蹟並沒有出現。病情在晚上急轉直下,我們緊急通知了麻醉科,同時也向楊院長報告。值班的護
士阿珍小姐是加護病房支援的小姐,有多年的經驗,一聽說要插管,二話不說,馬上作準備。我、姜大夫、麻醉科總醫師、 及阿珍小姐做完最後的準備,我再次檢查我們的隔離措施,確保沒有差錯。這時 我們的大家長楊院長特地過來為我們打氣,而且陪我們直到任務完成。 我們的手氣並不是很順利,第一時間並沒有成功。大量的痰湧出,在我們之前所作的即時 PCR的檢驗,每毫升都有上億的病毒。我們面對的是人人畏懼的SARS病毒,但並沒有時間讓我們恐懼。血氧濃度繼續下降,抽痰、擠氣囊、再出擊,終於成功。緊接著接呼吸器、鼻胃管、導尿管,請呼吸治療科小姐協助調整呼吸器。赫然發現竟是我的小妹,看著她從容的處理,才想到,她已經長
大了。 即時 PCR的檢驗,在我們這次對SARS戰役,幫了很大的忙。有些病例的確需要快速診斷的幫忙,而疾管局的報告又緩不濟急,傳統的PCR敏感度不夠, 之前積極爭取的即時PCR儀器總算派上了用場。可是誰來做呢?又誰來處理標本呢?就在眾人唯恐避之不及時,實驗室的秀貞小姐挺身而出,只問我一句話, 是不是對病人有幫忙?主任要不要做?分子生物學的背景加上虔誠的信仰,每一條曲線都非常漂亮,每一個結果,不管陽性或陰性,都讓人心疼。這不是只有專業就可以做到。 值班的小弟來做最後的清理。不知道從哪天開始,因為別的清潔工不願意來,他就常值這個病房的班,也成了病人最常訴苦的對象。每次我一踏進病房,他就
急著向我報告病人的近況,包括誰又哪裡痛、誰又心情不好、誰又吃了甚麼等等,儼然他也是我們團隊的一份子,誰說抗煞一定要英雄。 避免接觸SARS的病人,其實是人之常情。我卻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接SARS的新病人,因為凱哥跟欣蓉有一天發現我的病人比較多,他們就急著幫我分擔。我想我們之間是不用說客套話的。劉主任說的,最重要的是我們自己要知道我們在做甚麼。 雖然每天進出隔離病房,這是我第一次在病房洗澡,因為汗水已全然溼透。姜大夫送來最新十七床血氧濃度及其他的數據,我們開始可以放鬆心情,猜猜這個小姐的遺書說些甚麼。我們也開始計畫明天為她做些甚麼,我們有信心她一定會痊癒出院。我相信姜大夫不會忘記今天
,他應該很驕傲,在醫學生涯的開始,就有這麼難忘的回憶,在這場戰役他勇敢的參與了,當再面對醫師誓詞時,他可以昂首挺胸。 踏出醫院時,已是滿天星斗,回頭看著醫院,已有些斑駁退色,不禁想起前鄭院長。我想告訴他,我很驕傲在SARS時代,我是高雄榮總感染科的一份子。 進入家門,妻小都已安睡。我很有信心,今夜,我不用隔離睡客廳。 (本文如蒙採用,稿費捐鄭德齡醫學發展基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