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午後,天色晴朗,獨自驅車探望住在金沙東埔的老兵汕頭仔伯。一踏進古厝的天井,他老人家正斜臥在一張擺在客廳大門邊的躺椅上,仰望著天井那片湛藍的天空,抿著嘴若有所思。一見到我立刻從臥姿調整為坐姿,像見到老朋友似的,嘴裡不停的喊著坐啊!坐啊!語氣透露著愉悅,我倒有些不好意思驚動了他老人家的思緒,趕緊回應他說:「謝謝!謝謝!」順手抓起牆邊的一張籐椅,座落在他躺椅的左側,意味著要與他閒聊一陣子。 知道汕頭仔伯隔天就要經由廈門回到廣東潮安老家探親,這是他在外六十年後,兩岸開放以來,經由小三通第一次回家,而且有他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和準女婿陪同。我專程向他表達關懷和祝福之意,他笑得兩眼瞇了起來,興奮
心情全寫在臉上。看他悠然欣悅蓄勢待發的樣子,一屋子仍收拾得一塵不染,想必隨身行李、要給的紅包和禮物也都準備好了。 由於女兒常年在外求學和工作,汕頭仔伯自個在金門生活。個性獨立的他,雖然已逾八十高齡,除了榮服處和志工定時的探訪外,從來不需要政府或社會有太多的幫助。每半年領的退俸,省吃儉用,不但供應女兒念完碩士,也有了一點積蓄,這次返鄉探親當一回散財老子是免不了的。不過,這對一個曾經因國軍抓夫入伍,被迫離鄉背井,如今己是滄桑歷盡,華髮兩鬢,必須柱杖而行的老兵來說,鄉音無改,鄉情依舊,渴望見到親人的情緒,更是怦然於胸,是多麼冀望此行,能喚回兒少時在家鄉的種種記憶和骨肉親情,絕非我一個外人能一語
道盡。 汕頭仔伯重述著過往的種種,父親曾經是抗日英雄,為國捐軀,年少失怙的他,依靠伯父扶養,也學做生意,懂得和氣生財,誠懇待人。國共戰亂時期,投考青年軍未成,二十一歲那年才被胡璉的部隊半路抓伕從軍,理了個大光頭,派在十八軍十一師三十二團第五營第五連當個一等兵。 民國三十八年古寧頭戰役前夕,十一師奉命自汕頭搭上兩艘商船,準備移防金門,此時因廈門淪陷,遲滯兩天後仍向金門挺進。傍晚從新頭港搶灘,上岸後於村莊外紮營。清晨一張開眼,見風沙飛揚,遍地荒蕪,一棵樹也沒有,這是金門給他的第一個印象,而當地百姓聽不太懂廣東汕頭口音,從此都叫他們是「汕頭仔」。 十月廿五日零時起,古寧頭大戰爆發,
伯伯正戌守在溪邊海岸崗哨,清晰的聽到隆隆的砲聲,但並不知道是演習還是戰爭。直到凌晨十八軍高魁元軍長下達支援作戰命令,汕頭仔伯才知道是共軍來犯,但同軍實際參與作戰的是一一八師,損失最為慘重。他所屬的十一師到達戰場,大戰已經結束了,他說雖然未能身歷這次的戰役,但有機會掃清戰場,見到海邊佈滿屍體,感受那煙硝味和屍臭味,也不枉軍旅一生了。 汕頭仔伯軍旅一生中,輪換過不少駐地,臺金兩地就有多次,其中也經歷過民國四十三年的九三砲戰,職務當過行政、伙伕、大卡車駕駛、保養士等,也學得一技之長。生性肯學不怕苦的他,憑著服從命令和責任感,受到部隊長的信任和愛護,使他在軍旅生涯中平平順順的渡過。 在金門
駐守的同時,也和戰地百姓融洽相處,尤其在他駐守現住的金沙東埔村時,與村內的百姓建立深厚的情感,讓他在士官長屆齡退伍時,毅然決然的留住下來。東埔百姓免費提供了現住的閩南古厝,讓他有了棲身之所,也因此他的女兒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的生命裡。沒有結婚的他,撫養乾女兒從出生到九歲正式收養,花了不少心力。接著用他全部的愛和月俸,一路栽培到她拿到碩士學位,言談中不難看出他老人家得意的心情,但並不是一般家庭父親所能體認的心情。 人生的經歷或許風光一時,或許坎坷不堪,有時生活精采,有時孤寂無奈。對一個老兵來說,汕頭仔伯有過坎坷的軍旅生涯、有過孤寂的退休生活,但撫養女兒長大,供她求學,完成學業,有好的工作和
歸宿,或許是他一生中最風光、最精采的人生經歷和成就。 此次回大陸老家,更是他規劃多年的願望,也是一生中了無遺憾的願望。當初從汕頭經由廈門來到金門,今天又經由廈門回到潮安,路線相同,心情卻大不相同。懂事的女兒也沒讓他失望,與準女婿陪同他前往,一路照顧他已是風燭殘年的身體,安全的回到老家,也讓他的成就,風風光光的展現在六十年不見的親人面前。 深秋的太陽懶懶的,午後灰暗得很快,我道別了汕頭仔伯,他送我走出天井。我走到車邊回頭望著他躬身的背影,想到他著軍裝時挺拔的身軀,把大好的青春全奉獻給這個國家,失去親情,沒有家庭,臨老還要拖著殘弱的身體,裝滿自認為風光的行囊,循著曾經不是自願出走的來時
路回家。那種心境我雖然不能完全體會,但總是久久縈繞在我的腦際裡,我只能暗暗的祝福汕頭仔伯一路平安,快樂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