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生於台灣,祖籍廣東番禺。政治作戰學校影劇系畢業。曾任陸軍第六軍團義工隊戲劇官、陸軍總部人事官、國防部藝工總隊編導官、中央電台編審,後長年擔任《聯合報》「讀書人專刊」主編,作品曾獲《聯合報》、《中國時報》、《中華日報》、《中央日報》、「國軍文藝金像獎」等多項文學獎。
很快的你們就來到三十二後。你們是誰?復興國小五十五年班同學。 復興國校在哪裡?台南縣永康影劇三村附屬小學;影劇三村是哪裡眷村?陸軍砲兵學校、砲指部眷村。 望著那張照片上方一排曝光技術陽刻字──復興國校第八屆畢業學生暨教師影五十五年六月。 算了算,裡頭五十八名學生,十八名老師。第一排正中間坐著不太會講國語校長,(對不起,我忘了校長大名了。)左邊八位女老師,全住在你們村子,不是鄰居師專畢業即分發村子小學教書的黃姐姐,就是鄭媽媽那類角色。同學裡有一半幼稚園共同打過混;老師呢,小學四年級前先給村裡小黃老師教,再給大黃老師教,她倆人全住你同一排。小黃老師家隔條小巷子,家裡種了棵參天巨玉蘭花,一
下雨香氣襲來,你一輩子都愛這類喬木花樹,聞著就像回到家。所以,你怎麼可能怕老師,(你兇我告黃媽媽,黃伯伯跟我爸同單位,你哥跟我哥成天一起打彈子偷甘蔗呢!)一路到了五年級,來了個大胖男老師,(對不起,我雖然記得但不能告訴你名字。)你們這年班主要是四十三年次的,高年級了面臨升學,大胖見你們散兵游勇,求好心切吧?打得你們個個皮開肉綻。就那什麼鄭媽媽朱老師女兒人家功課好還是什麼他到教員休息師得臉對臉的,沒被打。啍! 大胖能打學生、那口日本國語,都讓我們「皮皮剉」。想想,我們一路小黃老師、大黃老師、胖慶瑜老師,都女生,一口標準語,秀秀氣氣的,哪見過這陣仗,總之好日子結束了。教室鬧鬼似的,不時傳
出哀號!少一分打一下,有天我一路被他追到教室門口二十公尺對峙:「你敢打我!我告督學。」校長都聽見了來問:「怎麼了?」我說:「打人!打得女生裙子都翻起來讓男生看見了。」老師:「她考一百分又不用挨打!」「下次咧?」還下次,不久大胖老師就走人了。兼課國語老師滿清遺老似大熱天也穿長袍代導師,沒積極性,但升學班誰幹啊?來了個替死鬼,張國雄,本省人,剛從師專畢業,剛滿二十吧?兵都還沒當呢? 我們那班雖多是眷村子弟,但也有些附近「田庄」男女生,男生?得臉膛褐紅,年紀感覺像叔叔,農閒時是他們開學季,會帶地瓜、楊桃、芒果、芭樂來給我們吃,好不容易進了教室,往往沒坐多久,外頭就來喊,不是得去割草、飼豬,就是
回家顧弟妹。而這些種田同學,一年拖一年沒畢業,看上去似乎比張老師還大。(照片裡那些男生比最高的女生至少高一個頭)而我們班上早熟的女生,比張老師看上去小不多少歲。 張國雄一看這班成績,這些學生怎麼參加聯考,連模擬考都沒考過。招來家長開會:「究竟要不要你們子弟升學?」外省人沒田沒祖產,除了念書沒別的路。全員(我田庄的兄弟姊妹不算)家長同意下了課留校,早上天沒亮就得去學校。加緊複習,訂下進度表。早也上課晚也上課,一年當五年用。就這樣,我們展開了天昏地暗的補習生涯。(相信嗎?一片鋪天蓋地補習競爭下,之前我們一天習也沒補過。)張老師把十個以上的生送進公立中學。原本統計,有五名就到頂了。就因為大家不
住同個村子,也在村子附近,很容易見面,我們這班沒開過同學會。 三十二年後,一九九八年,一封信來了:復興國小五十五年班同學集合,集合地點網寮下坡(別問我這是哪裡,哪這麼抽象?反正影劇三村復興國小走出來的都知道。)紫湖餐?,集合時間:九月二十六日教師節前夕中午十一點至十二點。 十一點,四面八方人馬到了網寮下坡,往哪兒一站,吱吱喳喳很自然就聚上了,紫湖沒開,怎麼辦?沒問題,小東坡大魯味早擺好桌子了,五桌,咱們同學開的,樓上一整層都讓給你們。張國雄老師、師母、師妹都已經到了。 上了樓,梯口一露臉張老師便點名:「黃惠齡」、「張萍芳」、「郝珊梅」、「鄭隆重」、「傅厚琦」……一時之間你們比
當小學生時還幼稚,那時忙著長大,來不及小,現在,你們有時間賣小了。 隨著等候時間過去,陸續上樓的同學,「是誰?」張老師:「牛麒麟。」「誰?」「楊恩慈。」「誰?」陳詩君。」「誰?」「林明珍。」彈無虛發。三十二年時間過去了,那個師專畢業冒然跑進一個外省眷村世界,挑起升學班的大男孩,他第一份工作,如今,成了記憶最底層,一個都忘不了。他有名學生日後當了小學校長,參加校長講習,對著台上上級單位侃侃而談,順的咧!上級單位望著他,很嚴肅的:「舒治平,你給我站好講話。」誰如此訓校長:「啊?」校長的小學老師,張國雄。 一場遲到的同學會從早中午揭開序幕,喝啊!吃啊!鬧啊,比手畫腳,就差沒在桌上割條線,
小學生樂此不疲的楚男漢女遊戲。中飯開到三點,菜留著,晚上再吃,先回復興巡禮。校門怎麼這樣窄?椰子樹什麼時候種的?雀榕怎麼這麼茂盛?夾竹桃怎麼這麼臭?沒任何理由,時間。而這次,將是你們最後一次回返從前,被一牆之隔的復興國中要擴大徵收,且復興國小及影劇三村都將拆除另建。你們的眷村你們的小學天地,至此,整個翻轉。你才明白,眷村及因眷村而設的小學階段性任務結束了。 晚上,同桌菜加熱,還住眷村裡的父母兄弟姊姊全叫來,張老師都記得,父母們都很高興再見到張老師,多開了兩桌,再上酒再聚,小學生話永遠講不完,以前不知道講什麼,現在仍是。 張老師真能喝,這時就看得出那些比較年長的男同學年長在那裡了:「
以前老師都喝了酒上課。」「真的啊?」小女生般天真訝異。張老師:「是啊!我第一次教書就擔了你們升學班,校長家長瞪大了眼睛看,我光背你們名字你們父母親名字備課,弄得每天半夜才上床。我剛出校園好強有理想,你們班有些男生個頭又比我大。我得喝了酒才有勇氣走進教室打你們。」小學生此時此刻全紅了眼,首次在老師面前主動安靜下來。久久,才有人舉起酒杯打破沉默:「敬永遠的張老師!」 一路喝到接近子夜,老師還不老,學生不小了,「走!去唱歌!」不良幫派份子般佇在路邊打暗號哪裡會合,到了KTV,小學生本性又使出來,今宵多珍重、寒雨曲、三年……搶著唱,天亮才散,這回,再度各奔前程,已不一樣。 兩年後,有天接到
一通電話,「是告訴師姊一聲,爸爸過世了。他走的很平靜。」張國雄老師的女兒前來報信。你拿著電話半天才回過神:「謝謝你,我希望你知道,你父親是我這輩子最感動的老師。」「我知道,所以他才會帶我和媽媽去參你們的同學會。」 這篇遲到的文章,獻給張國雄老師,以及那段我們共同擁有影劇三村之復興國校美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