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父親去世後,這麼多年來不懂英文的母親,一直與子女們住在美國。物質上再也不會欠缺,精神上難免有離鄉背井的傷感。 她懷念江南的故鄉,也懷念南港的眷村。水災使她想念大陸,旱災使她想念台灣。 在眷村,沒有瓦斯、風扇與冰箱的日子中,她撫育了我們五個子女。回想起來,實在是一件太費心的工程。 在最艱苦的民國四十年代,父親一個月的薪餉不足以維持家用。每到下半月,就要靠母親去四處張羅。每到開學時刻更是難為了她。「標會」似乎是她最常用的辦法,也是我最接觸到的「地下經濟」。 高中時代,母親為了要讓我聽趙麗蓮的英語廣播,賣掉了她手上的最後一個戒指。那收音機所播出的,實在就是天下父母對子女的
期望。 大學快畢業時,寄給三個美國大學申請表格的航空郵資就要花二百元台幣,相當於父親四分之一的薪水。有了助教獎學金,仍然無法湊足一張去美國的單程機票,票價是六百美元──台幣二萬四仟元。那是民國四十八年。 苦思中的父親終於想到一個辦法:提早退休。一個少校的全部退休金是台幣一萬八仟元。在同鄉與鄰居的幫助下,湊足了六千元,也做了平生第一套西裝。眷村的孩子穿了新西裝去美國讀書是件新聞,那遙不可及的出國留學居然在眷村發生,眷村子弟似乎得到鼓舞。 松山機場親友送別,母親問我:「什麼時候才能湊足另一張機票回來?」宛如生離死別。 出國後的;第二個月,從獎學金中月寄美金三十元家用,一夕之
間,退休的父親變成了眷村的最高所得者。每月初郵差從不延誤地送上我的家用;在太平洋的另一邊,我也每週從不延誤地收到父親寫來的航空郵簡,密密縫縫寫滿了他的叮嚀。母親笑他:「退休後唯一的大事就是寫信給兒子!」做兒子的又何等的幸運,每週能得到這麼多的親情與勉勵。 三個妹妹相繼讀完了大學之後,也都再到美國讀書。一個清寒的軍人家庭,能在國內受到完整的大學教育,我們只有心存感激。政府不欠我們什麼,我們欠了政府太多的照顧。 近年來令人迷惑的一個問題是:為什麼擁有那麼多財富、享有那麼多特權的人,還要嚴厲地責備政府?而那些既沒有財富、也沒有特權的軍公教人員,則那麼體諒政府?在我的成長過程中,「軍人」是一個榮譽
與犧牲的標誌,「眷村」是一個刻苦與奮鬥的標誌,「軍人子弟」更是一個沒有特權依靠、沒有財富依靠、自力更生的標誌。 上月中去美國看母親。兒子來探望她,是她生活中最安慰的事。她常常對三個妹妹說:「妳們加起來抵不上一個哥哥。」好心的妹妹們從來不計較母親的偏愛。 抵達的前幾天,照例就準備好了我小時候最愛吃的菜。一連幾晚,在等待中她難以入眠,每天更勤讀《聖經》,天天為我祈禱旅遊平安。 母親到機場接我,她老人家年過八十,一臉笑容,還是很健康。她可以敏捷而準確地撥十四個電話號碼,毫不費力地找到台北的我。 這次去探望母親,帶去了一樣特別的禮物。 我遞給她一個紅信封。她打開信封,看到一張數字驚人的支票,
急忙問我:「不可以送這麼大的禮給我,我不需要這麼多錢!」我告訴她:「這不是我送的,這是政府送的,是退輔會要我轉給你,這是父親的戰士授田證折算而來的。」 她熱淚盈眼,陷入沈思:「三十年前,父親為了你出國留學,不得不提前退休,當時的退休金還買不到一張單程來美國的機票。現在政府還記得起我們,送我這些錢。你曉得嗎?這些錢可以買八張來美國的機票。」又接著說:「父親地下有知,一定很安慰,政府還這麼照顧我們。」 二天後與母親話別。母親說:「我現在很富有了,至少我可以請你來看我八次!」 一九九一年八月十一日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