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在新竹空軍基地東側的眷村長大。永遠幽暗的狹長眷舍,雞犬相聞的錯落巷弄,還有消失已久的竹籬,亂世才有的特殊氛圍,一、二年級苦巴巴地守著四、五年級等待變天…,無論能否見容於世,「這個時代」的「那些世代」的許多情事,都不該被歷史遺忘。
之五、公共廁所
公共廁所就位在兩個村子的中間,菜市場的隔壁。老實說,我對它的印象大多挺負面,是眷村回憶裡最不想寫的子題。但它畢竟是這個族群重要的共同記憶,也不好刻意迴避。
總是會有人笑稱我們住的眷舍像是狹長的鴿子籠,除了空間狹小,衛生條件尤其是無解的致命傷。我強烈的懷疑,當初設計眷
村的傢伙,要嘛心理素質有問題,要嘛揣摩上意過了頭,想著只要把人裝進去就好。等到把房子蓋好了,才想到沒考慮生理問題,於是才在村子的東北邊上加蓋了公共廁所。磚造的平房,外面糊了白洋灰,大約是二十坪的大小隔成兩半,左邊男廁右邊女廁。男廁入口處有兩片似乎永遠修不好的木門,向外敞開,斜掛在門框上,以至於大老遠就能憑氣味辨別公廁的位置。進門右側是小便槽,沿著牆根挖了一道淺溝,溝前砌了一道石階,站上去就能解決。左側則是解決大號的地方,雖然有隔間,但底部也挖了一道更深的長溝前後相通,所有公廁的鬼故事,似乎都是從這道長溝而來。廁所上方垂吊著一顆大約十燭光的小燈泡,附上只有大人才搆得著的開關。至於女廁那邊,據說設
備一樣簡陋,但門戶總能維持完好,而且入內還可以反鎖。只是印象中,大門上總是會有「男生愛女生」或是「OO愛XX」之類的塗鴉。
公廁落成啟用之日,想必大家都鬆了一口氣,雖不滿意,克難的年代裡也就將就著用吧!沒承想,過了兩年,村子的東面又蓋起了大鵬二村,使用公廁的人口突然倍增,這下公廁門口大排長龍的戰況就變得十分慘烈。因為這檔事不是有耐心就能應付的,尤其是大清早趕上班上學,等廁所等到齜牙裂嘴青筋暴露,都時有所聞。我就曾看過鄰居杯杯從公廁衝出來,一邊奔跑整裝,一邊大聲吆喝,要村口接人的大軍卡等他一下。大家於是漸漸養成越來越早起的習慣,約莫也是拜公廁之賜吧!
在那個尷尬的年代裡,上公廁是個大
工程。大人有大人的苦惱,小孩則有小孩的顧忌。因為,孩子國裡總是會盛傳一些怪力亂神的故事。其中流傳最廣的就是:有小孩在如廁時,從地下坑道裡伸出一隻毛茸茸的鬼手,要來幫忙擦屁股;要不就是隔壁間有人從坑道的縫隙遞過來廁紙救急,等到要道謝時才發現根本沒人。不知道是大人怕小孩不專心而掉到坑裡,還是怕小孩也加入搶廁所的行列,故意捏造的故事。
其實,就算沒有這些鬼故事,公廁本身的情境就已經很有戲劇張力。白天還好,四周還有菜場及住戶的人聲相應。到了晚上,尤其是東北風怒號的冬夜裡,小燈泡鬼火似的隨風擺盪,加上破木門的掙扎聲,那景象就足夠毛骨悚然、自己嚇自己了。是以如廁必定是要結伴同行,否則寧可憋著。兒時常
被嘲笑有尿床的毛病,真實情況應該是公廁造成的後遺症,怕黑怕鬼怕如廁,半夜尿急也不敢上廁所,只好自我催眠,告訴自己尿一點就好,不會被發現。於是就這樣,一點又一點地,就尿到了天亮。
撇開陰暗面不說,其實上公廁還是有其樂趣在的,廁所文學便是其一。當鬼影燈火在頭頂上搖晃時,我會和隔壁的同伴大聲說話,一方面是要確定人還在,一方面是壯膽,同時還有能力就著微弱的光線細看牆上的前人留言。打油詩、反共八股、髒話或順口溜甚麼的,不一而足,邊看邊和同伴討論。有一次看到牆上寫著:「XXX是匪諜」,居然也深信不疑。後來才明白,就跟牆上的髒話一樣,只是隨手發洩的塗鴉而已。
另外一則難登大雅的樂趣,則是會激起公
「憤」的。
話說當年眷村孩子國度裡的首領有好有壞,好的孩子王會帶著籮蔔頭們打球、玩殺刀、官兵捉強盜,但也有頭兒會帶著做些有趣卻不見容的事。村裡有位大哥就老是喜歡帶頭把公廁裡的燈泡打破,據說還被村長警告,公開罵他是太保。有一年春節,大家仙女棒水鴛鴦已經玩到無趣了,一群人跟著大哥來到公廁。他說要來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戰,於是指揮嘍囉們把所有的大龍炮全都插在坑道裡,還牽了引信一次引爆。接著,大夥兒在笑鬧中一哄而散。
據說那年的春節,村長氣到胃出血,請人到公廁裡掃了好幾回也掃不乾淨。開學之後,第一堂作文課的題目是「寒假記趣」,我自認把公廁大戰的實況描繪得鉅細靡遺,覺得挺得意。結果老師賞給我一
個大丙,評語是:難道沒有別的有意義的事可做嗎?當下還覺得十分委屈,等到我自己也教養小孩之後,才漸漸悟出這個真理:越是小屁孩覺得有趣的事,大人們多半都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