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在新竹空軍基地東側的眷村長大。永遠幽暗的狹長眷舍,雞犬相聞的錯落巷弄,還有消失已久的竹籬,亂世才有的特殊氛圍,一、二年級苦巴巴地守著四、五年級等待變天…,無論能否見容於世,「這個時代」的「那些世代」的許多情事,都不該被歷史遺忘。
之七、菜場人生
菜市場緊鄰著公共廁所,剛好就位在兩個村子的正中央。簡單的木料合板建構成一個個小攤位,上方釘了鐵皮或塑膠板遮雨。有一年,颱風掀走了大部分的天頂,後來才改用石棉瓦加蓋成比較像樣的市場。
據說較早的時候,北邊南勢地區的「本省掛」挑了菜蔬到村子外圍叫賣,同樣操持台語的本省籍
媽媽們會試著跟他們「交關」。漸漸地,更多的小販聚集在村外公共廁所旁的空地,儼然就成為一個生鮮市集。隔兩年隔壁的大鵬二村蓋好之後,剛好把公廁和市場夾在兩村中央,後來的住戶還以為菜場原本就是村子的配備。原來和周邊本省族群老死不相往來的眷村,也藉由外來的攤販,還有這個外人口中的「兵仔市」,漸漸打開一扇友誼之窗。
時間久了,村子裡有些媽媽們也會到菜市場擺攤貼補家用,除了賣菜,也賣各種家鄉味小吃。要說眷村味,除了黃昏時分到村子裡走一圈,「京湘川江粵」各大菜系的味道都能聞遍之外,上我們村子的菜市場走一趟也行。村子裡的媽媽們會把壓箱底的拿手絕活,藉由各種家鄉味小吃,拿到市場獻寶。常因數量有限,還有外地
人聞香而來,晚到的人總要向隅。尤其是年節期間的臘味年貨,非得提早預訂不可。
小時候,很喜歡一個人到菜場晃悠。除了尋寶,也喜歡聽攤販的叫賣聲中像是在罵人的口頭禪。另外,還可以在各種氣味混雜的菜場裡,邊走邊辨識哪個攤子到了:肉類生鮮的味道重,最容易識別;菜攤不用分辨,聞不出甚麼氣味的便是了。豬肉攤隔壁有一位趙杯杯專賣南北雜貨各式醬料,大老遠就能聞到他門口小魚乾和蝦米的腥味。有一回,住在我家對門的王爺爺在攤位前,一手扶著老花眼鏡,一手抓著一瓶豆瓣醬在那嚷嚷:「你這是抗戰時期做的吧!還能吃嗎?」趙杯杯也不生氣,笑嘻嘻地回說:「老大爺要是信不過,這瓶不要錢,就送給您嚐嚐鮮吧!」從此,只要經過那一攤
,我總要瞪大眼睛瞅著架上的醬料,想找出過期的產品以換得一個免費。
除了辨識氣味,逛菜場的另外一個樂趣是:會看到許多的怪人怪事怪東西。第一次在市場看到去了殼的蚵仔用荷葉包著賣,我大吃一驚,急忙跑回家放送,說今天菜市場有人在賣嘔吐物。大家聽了當然不信,等到弄清楚是何方神聖之後,老媽嘆了一口氣:哪有「貴桑桑」的嘔吐物!
一般來說,我們的菜場裡多是小額現金交易,偶有斤兩之間的爭執,也不至於鬧成太大的衝突。只有一回,親眼見識到菜場裡上演全本京劇鐵公雞。住在村子口斜對門踩三輪車的陳杯杯,和賣豬肉的販子吵起架來。旁邊有圍觀的,有勸架的,折騰半天還是為了斤兩的事。後來陳杯杯推開人牆,怒氣沖沖地往外
跑,本以為就此散場,結果沒多久,陳杯杯不知哪拎來一把西瓜刀直接衝往肉攤。豬肉販子也不甘示弱,抄起手邊的殺豬刀就要迎戰。
這下大夥都嚇壞了,紛紛走避猶恐不及。我當時大概還不知道要害怕,傻傻地留在現場想看結局,而老媽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一把揪住我的耳朵就往回跑。後來聽說兩造都進了醫院。
我開始上幼稚園的那一年,老媽也曾到菜市場去擺攤賣菜。每天清晨,老媽準備張羅早餐的時候,老爹就踩著腳踏車到市區的大市場批菜。腳踏車經過老爹改裝之後,車頭掛兩袋,車尾掛兩袋,後座七纏八繞又是兩袋,號稱一次可以掃貨五十斤。平日還好,倘若遇上颳風下雨,也不知那五十斤的菜是怎麼運回來的。等到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
上學之後,老媽便到菜市場當起老闆。為此,當大家都還在使用桿秤的年代,老爹已下重手買了磅秤,斤兩一目了然,童叟無欺,以至於很快建立了商譽,每天批來的菜都不夠賣。正當二老還在商議要如何擴大營業的時候,出了個不大不小的狀況,讓二老打了退堂鼓。
那天接近中午時,老媽收了攤回家,沒見到老四和小妹。原本並不以為意,因為我們打小就習慣在左鄰右舍串門子玩耍,白日裡各家大門多半是不關的,小孩子們也樂得在家戶之間走跳聯誼。等到老媽算完帳,到門口吆喝幾聲都沒反應,這才醒過神來,著急地挨家挨戶找人。最後是透過村長廣播,有熱心人來告知彷彿見到兩個小朋友走到隔壁村子去了。那一年老四才四歲,老媽找到他們時,他正牽著兩
歲的小妹從隔壁大鵬二村要往北邊的南勢走去。
準失蹤事件發生之後,二老忍痛結束了他們的菜場人生。現在回想起來,二老凡事錙銖必較的個性,不知是受到一切都克難的時代氛圍所影響,還是他們的菜場買賣經驗使然。總之,那個世代的大人們,真的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