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國共內戰二次開打,當時雙方都各自在佔領區抽壯丁, 也就是搶徵民兵的意思。如果中間有村里長或地方角頭仲介、抽頭.(註解),就上演了買壯丁、賣壯丁的事件。一九四七年八月,我的父親當時才剛滿二十歲,連半毛錢都沒拿到就自願把自己賣了,而仲介就是他當時的偶像—他的三哥,我的三伯父。看來我父親當時就是如同台語俗諺說的「鑑頭鑑面,不知死活」。 賣命打仗能開玩笑的嗎?我爸回答說:「是的,不能。」但當時就是沒想那麼多。他加入的是什麼軍?第幾師、第幾番號?老爸在晚年很乾脆了當的回答:「新兵去當肉包的,哪還有什麼編制?兩百五十個士兵共穿一百套軍服,個子高穿上半身,腿短穿下半身,褲管太長撕下來做臂套,
順便當作分辨敵我兵民的依據.「天哪!國民黨軍的裝備竟然這麼差,太扯了,難怪會失了山河。」 沿著長江中游,父親加入的雜牌生力軍抵達湖北省,什麼城市不得而知。在那兒他們開始了漫無天日的「扒糞工程」。每天的「軍務」就是挖戰壕溝道,沒配發如黃埔軍校那樣筆挺的軍服,也沒軍刀軍馬。自衛的手槍、步槍,只有排長和連長有,目的不是向外打敵人,而是亮出來警告逃兵的。挖戰壕、開闢戰場總是需要圓鍬、鋤頭之類的工具吧?「有的,」老爸回答,「自己想辦法啊!」吃住在民家,配備也取自民家。圓鍬、鋤頭、鐵耙、扁擔、木桶..只要能用的,部隊全部強制徵收。那百姓呢?能走的走,能逃的逃,走不動逃不了的都是那些老弱婦孺,或是厭倦
戰爭又一窮二白的內陸貧農。逃到哪,戰爭火線就跟到哪,逃有什麼用? 老村長家的母豬產了一胎小豬,不到三天,還不會叫的幾隻豬仔都被偷抱走了。老村長就睡在豬圈旁,知道豬被偷卻束手無策。他神情漠然的殺了母豬,一部分上繳孝敬駐軍,剩餘製成臘肉藏起來好過冬。灶廚只剩下一把鹽,還得再用幾塊豬大骨換來幾斤粗鹽,灑下胡椒、花椒,請老天保佑給幾個豔陽天好製成肉乾。國軍那兒打點好了,軍大帥也拍胸膛保證,就剩幾片肉乾,應該沒人會偷了吧! 在狗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市郊,連遮風避雨的屋頂都沒有,無法像在大城市裡聽收音機放送戰火新聞,只有小道消息流竄。 某日,颳起一陣怪風,接著傳來共產黨鄧小平部隊強渡黃河
,開啟山東戰役,最後國府軍大敗、死傷慘重的消息。 「那兒距離徐州不就只半日光景!」這群雜牌兵低頭私語,討論這是在挖戰溝還是扒墳坑?意義為何?徐州老家!徐州老家究竟有沒有被波及?老爸越想越後悔,以前是在地方被喚做「五哥」的公子爺,現只能在湖北掘墳扒糞,沒拿到一毛的賣命錢,心裡不免又恨又氣。 一聲突兀的槍響劃破了寧靜夜,也打亂了一班小兵的心緒,因為除了連長排長參加過抗日有實戰經驗外,其餘十七八歲、二十歲的小哥,沒有人知道下一步該如何走。手上的寸鐵只有鐵耙,那一聲槍響如果是老共發的,大伙是該躲進村莊或是上前用鐵耙子應戰? 偵察兵快跑前來報告,一個排長後腦中彈,死在桂花姨婆屋外。大
家討論原因,有可能是共軍已經到達村莊,也有可能是他去偷鹹豬肉,不過應該不是去偷全沒了牙又有眼疾的老姨婆。對父親來說,心頭只被「徐州老家」這四個字緊緊的扣鎖著。那一晚雖加強巡邏,深夜還沒到入更,到外頭解手的士兵一個又一個,瞬間消失在黑夜中,老爸看不對勁,當機立斷成了逃兵。 那時各鄉鎮省界重要路口、水陸碼頭都有崗哨警察,只要能舉報逃兵就能領賞金,就是裹小腳的老太婆都會毫不遲疑的馬上行動。落單的男丁身穿軍衣,表明著「我是逃兵」,等於找死。於是逃亡的第一個晚上,父親就先在村莊上解決那軍外套。他翻牆侵入民宅,民家從睡夢中被驚醒,父親大喊了一聲抓賊,算準那民家老頭披著外套開門探究竟的瞬間,搶了厚外套
便往外跑,老頭則莫名其妙的收了一件軍大衣。父親原先還擔心有狗叫引來村民包抄,但戰爭時期,人人自危,待在家裡砲火都有可能從天而降,誰管他屋外抓小偷呢! 天下太平他離了家,戰火連綿時他卻要返家。怎麼來就怎麼回去,說是容易實是難。服役了三個月沒拿到任何銀兩,父親只能在渡口幫忙挑煤卸貨換得機會,從武漢搭了便船,在一個無名的渡口跳下,開始一路艱苦的行乞路程。雖然到徐州才幾百里,但那一段路卻讓他感覺怎麼也走不到。餓肚子是家常便飯,也生過病,躲在破舊的公廁旁。那一段落難的日子在父親身上烙下印痕,左拇指的灰指甲和雙足的腳氣病(是我看過最嚴重的香港腳), 跟了他到終老,一直沒治癒。 當父親回到賀樓
老家,已從幾個月前自賣壯丁的農家子弟,變成一身肌肉的成熟男人,讓奶奶喜極而泣。大娘許配來周家不到三年光景,拖著不到兩歲的兒子,差點當了寡婦,一連氣了三天三夜。父親也足足睡了三天三夜。那年是父親最後一次與父母妻兒吃團圓飯。 我四、五歲左右,父親教我寫自己的名字,告訴我老家在江蘇,還有個大媽媽和大哥哥。讀小學時,課本上寫著大陸人民身處在「水深火熱」之中,那時我常常在想,哪天有能力,一定要把大娘接過來同住,叫她一聲「大媽媽」。這我的母親可是同意的,尤其每回我媽從工廠夜班回到家,還要操持家務時,體力透支的她就會軟下心,唸著「如果能把大媽媽接過來也不錯,讓我專心在外賺錢,大媽媽只管收拾張羅家內!」
那時我也期望,如果有一天能見到我的這位大哥,我一定要安慰他、幫助他!讓他脫離「水深火熱」的苦境! 這個心願,一直到長大成人都沒有改變。